师无我戴着面具,阿狸那一巴掌落下,自然是落在面具上。
掌心贴住木冷僵硬的苍白“代面”,发出钝响,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没花费多少力气的巴掌,竟然打落了师无我的面具。
“当啷”一声脆响,森白的“代面”摔落于地。
面具掉落的那一瞬,师无我立时便单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宽阔的纱白衣袖顺着他的姿势,滑至手肘以下,露出半臂。一时间,室内无人说话或是动作,仿佛在这一刹那,光阴停滞了。
顿了顿,两人之中,是阿狸首先动作,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代面”,递送到师无我跟前。
但师无我仍旧保持着左手掩面的动作,并未接过阿狸递来的面具。他手指修长,如此以手覆面,从阿狸的角度看去,遮掩住了大半。能够叫人完整清晰瞧明白的,好像只有那一弯下颔的弧度线条。
过了良久,只听师无我叹了口气:“小公子为何打我的脸?”
阿狸回道:“不是非得是脸。”他平铺直叙地说明,“主要是,也没有其他更好适合落掌的地方。”
师无我道:“十年。”
没头没尾的数字,叫阿狸听得不明白。
师无我续道:“我的十年,算是被小公子这一巴掌打没了。”
阿狸静静看着师无我半晌。
他的双目漆黑,眸光湛然,不能以冷厉或是冷淡做形容,只是看不出里头有什么情绪,像一面沉黑的冷镜。
阿狸开口问道:“是过去的十年,还是以后未来的十年?”
师无我不答反问:“依小公子之见呢?”
他说着此话时,终于放下了举着的左手。
于是,那一直被遮挡的脸孔,首次暴露在人前。
——该说果然是一副好相貌么?
约莫是常年戴着面具的缘故,师无我的脸色偏于苍白。这般素慵宁悒的面容,衬着他那双含情目,若要比喻形容,倒像白鹤衔着春日枝头的桃花瓣。如此凡胎年岁上,依他模样,担一句“美哉啊少年”的称呼赞叹,在这人间红尘里,确实不为过。
“语有遗憾。”阿狸抬眼,“对你来说,该是往后的十年。”
说完这句话,阿狸便打算收回手。没想到迟迟未有反应,不曾接手面具的师无我,却在此时,自阿狸手中取走了白惨惨的“代面”。但他并没有将之重新戴回面上,仅仅是漫不经心地虚握着面具边沿。
师无我不置可否道:“小公子尚且未言明,为何打我。”
阿狸不发一言。
师无我道:“是感觉被我愚弄了,所以恼羞成怒?”
“师无我。”阿狸黑阗阗的双目视线,落在师无我身上,“对你来说,人命算什么?”
闻言,师无我有些惊讶地看了阿狸一眼,似乎不曾想到阿狸要跟他谈论这么个东西。也是因为过于惊讶,所以回味过来后,他反而笑了一下。
“人命么?”当前剥离的森白面具,仿佛将师无我身上某种掩饰性的保护色伪装,也一并揭了一层下来。
那些微傲慢和冷酷的漠然,一如久不见天日的血腥利剑,此时不加掩饰地横亘于人前,裹着若有似无的污血铁锈腥味,师无我慢慢道:“小公子又是怎样看待?在我眼里,它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被敬畏的存在。”
阿狸点点头道:“所以我打你。”
师无我失笑,随手将“代面”置于床头:“光是打这一巴掌有什么用。你不是更应该身体力行地……来教导教导我么?”
他这说话的语气略浮轻慢,但不是调笑,更接近于居高临下的,像大人逗弄不懂事的小孩,又或是阿猫阿狗之类的小动物。
阿狸冷淡道:“我教不了你。”
师无我道:“那么,你是打算告发我了?”他好像是觉得很有趣,“睡卧多年以来,你对周遭一切俱有感知,对么。所以,你知道我都做了什么。那你打算怎么做?”他看着阿狸,微微一笑,给出建议,“不如这样——告发我,将我判刑入狱,如此这般,可算是为民除害。”
阿狸表情冷淡:“没用的。没人会信。”
师无我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说着:“不试试怎么知道?”
阿狸道:“巫一会信。但这只会让别人更不信。”
师无我觑了阿狸良久,略带惋惜地评价道:“这样便很无趣了。”
而后,师无我话锋一转,朝阿狸招了招手:“方才打我的那一下,伤着手了么?让我看看。”
“……”阿狸下意识握住手,稍作停顿,才道,“无碍。”
师无我又道:“至少你脸上的晒伤,还是有些严重。你过来,我替你上药。”
他的态度这般自然,仿佛先前发生的所有事,比如脸上挨的那一巴掌,都无关紧要,不值一提。阿狸看着师无我,而师无我坦然地由着阿狸打量。半晌,阿狸走到床前,挨着师无我一同坐下。
清凉的膏药,涂抹在了脸上,泛着草木药香。涂抹两遍过后,师无我收手。阿狸别无他事,从怀里摸出之前师无我给他的匕首。银白外鞘,平素无纹。师无我见状,言道:“果然还是不想要,打算还我?”
阿狸摇了摇头,抽出半截匕首。刀身出鞘,投出一泓雪光,明光荡漾地落在他眉骨间,逼出一段冰雪之质。他将匕首翻转,食指按在刀脊处,那上头刻了铭文:“它有名字。叫什么?”
师无我“哦”了一声,饶有兴味的:“你不识字。”
凡间的字,既不属于神都一脉,也不属于十万大山中,它自成一派,阿狸自然不识得。
“我是不识字。”坦然承认自己是“文盲”,阿狸并无羞赧之色,“所以你告诉我。”
师无我抬手点了点铭文,挨过阿狸的手:“谓无邪僻,无邪曲。”他以指节轻轻敲击匕首外鞘,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银白鞘身,虚划了几笔,“此刃名为,思无邪。”
“唔……”
适逢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吟,那床上那白纱弟子服的少年,竟是刚好醒转过来。
乍一眼见着床头坐着的人,这位与天巫有着俗世血缘关系的少年,立时翻坐起身,往后一靠,拉远了距离。他脸上出现明显愣怔的神色,随后皱眉质问道:“你们是谁?”
少年相貌俊俏,只是整体轮廓弧度都是透着万物幼崽才有的稚气圆润,尤其是眼睛,本就比阿狸师无我两人看着都要年幼,这下一睁目,看起来更显稚气十足,年岁平白又小了一圈。他的模样,瞅着便如冬日枝头毛绒绒圆滚滚的青雀,眉目间流露出的神色,若要形容比喻起来,可像是怕被人扑捉般的禽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