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兮双手依旧捂着耳朵她听见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好似快要从这副由骨血里跳出的声音。
她分明在这一刻,可以转过身去怒斥梨子精不能因为她年纪就不敬长辈她出生晚难道是她的错吗?
这样便可以将一切都化解成为,梨子精只是在胡闹。
她甚至还可以直接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立刻就逃走,反正梨子精也不会拦住她。
但她的身躯好似被梨子精施了法术将她附身于此处,脚上似有千斤重的铁索绑住了她让她丝毫不能动。
自从她抓住了蛛丝马迹,层层拨开那宛若成茧子的秘密,得以窥见真相那一天开始,她假装自己不懂选择了逃避。
她想若是此生都假装不懂,保持原状不也很好吗?
可是此时此刻她清楚明了,逃避又怎么可能会有用呢。
梨子精对她而言,可是除了她母后以外,在这世上比所有人都还重要的人。
就算他们两个有朝一日会吵得连天都塌下来了。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若有一天,她和梨子精恩断义绝永不复相见是怎么样的场景。
她不想也不愿。
这世上,她要去哪里再找到一个梨子精呢?
身后人也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就好似已经离去。
不过她就是知道,梨子精肯定还站在原地凝望着她。
她闭上了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希望那带着清淡花香的空气,能够安抚住她躁动不安的内心。
她要冷静,她要沉着,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十七岁大姑娘。
她一定可以打消掉梨子精那可怕的,足以将他自己推向深渊的念头。
昨日今年,犹如虚空幻境,终于触手可及。
赵明修安静的站着。
他大梦一场初醒之时,看见坐在他身旁,杏眼灼灼,带着狡黠笑意幸灾乐祸的鲜活身影时,他有一瞬间在想,也许是他大限将至,所以才会忆起封存在记忆之中的画面。
在他三十年的短暂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悠闲时日里,总归是有一道灵动的、鲜活的身影在他身旁。
他想,或许是冥冥之中苍天窥见了他的秘密,所以才让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他们二人最后的无拘无束的独处时光里。
大雪纷飞时,她偏偏闹着要骑马,学那书本上看到的踏雪寻梅,缠了他数日,他不厌其烦,到底让人寻来一匹惯常行走于山林雪地的老马来,将她拥在胸前同骑一匹马,沿着被大学覆盖的林间小道,看着两旁枯枝残叶往前走。
许是雪色茫茫宛若接上了无穷的天地,也扰乱了他的心弦,在那一刻,他生出了若是就这样带着她永远向前的荒唐念头。
他们分明可以一直走下去,只是穿过了林间小道,走过荒野,还是寻得了幽静之地长出的梅花。
是悬崖峭壁之上。
前行,便是粉身碎骨。
在那以后,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黑暗里,看着她从不同男人之中,选出要与她共度一生的夫婿。看着她眼里渐渐地只有旁的男人。
看着她为了别的男人,或是欢喜,或是忧愁落泪。
她终于找到了此生所爱,好像满心满眼里,都只有那一人。
嫉妒、生恨想要将她囚禁于身旁的阴暗念头扎了根,吸吮着他的欲念而疯狂生长。
他是一个帝王,他拥有了天下,只想再拥有一人,何尝不是轻而易举。
他若昏聩,甚至可以筑起金屋。
他分明可以轻易的就将她囚于身旁,让她永远不能逃离他身旁。
心里眼里,皆只有他一人。
良辰吉日,嫁衣似火灼伤了他的眼眸。
他亲自背着她出嫁,看着她入了那顶喜轿,满心欢喜的期待着嫁给另一个男人。
那日,他站在城楼纸之上,看着满城大街小巷张灯挂彩,到处都在奏响送嫁的喜乐,看着那顶喜轿,离他越来越远。
他想,这样也好,他们至少还住在同一座城,他能时常看见她在他眼前,一如既往的将她的喜怒哀乐,毫无负担的分享。
这样也就足够了。
可是,命运从来都不会顺着世人心意。
哪怕他压下所有不可言说的念头,命运也依旧能够轻易的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死了。
那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
他歇了早朝,独自待在他的书斋,刚喝了一盏茶,手边还放着一卷书。
自打他搬入长明宫,修建了这处书斋。
向来除了她便再无人敢不经通传就擅自闯入。
尚且年幼不懂事的年纪里,她总是冒冒失失的闯进。懂事了那几年,到底还知晓在偏殿等着,耐心等朝臣散去,方才跑进来。
或是欢喜,或是生气的同他说起今日她做了些什么。
而她死的那日,这世上最知晓他性情脾性的王福连门都不曾敲,直接推门而入,哭的满脸是泪的跪在地上,“陛下,长公主悬梁自尽,殁了啊!”
他皱起了眉头,想要呵斥王福胡言乱语。
却听见了王福惊慌失措跑上前来。
她才多大,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整日里就只会胡闹贪玩的小姑娘。
前两日才说着要去柳州游玩,但却自绝在了那般寻常的一天里。
她能有什么除了一死便无法解脱的烦恼心事?
明明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怎样,还有他在背后给她撑腰呢。
她自缢在天盛十一年立夏那日。
天盛十一年立夏以后,他杀了很多人,那些推着她走向死亡深渊有关的所有人,死前无不是痛哭流涕求他宽恕,哭诉着后悔。
他却感受不到替她报仇雪恨的畅意。
这些人似乎并非是让她真正寻死的真正凶手。
他依旧妻儿不舍的在寻找真凶。
直到那一天,他抓住了一人,从那人口中听到她毅然决然自缢的真相。
“她为何要寻死?”
“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
“她不愿让人抓住你竟然爱上了亲姑姑,这般乱了纲常伦理的把柄,让你成为天下人嘲笑的昏君。”
“那当然,她就只剩下了自缢这一条路。”
“她要不死,你以为你还能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楚皇陛下?”
那人死到临头,还在张狂发笑,好像在笑他就算平息了战乱,护住了他的江山,可又能如何?
说到底,他永远的失去了她。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终将她逼上了自缢这条路的真凶。
那人还在发笑,“她竟是个聪明人,悬梁那一晚,先是哄着驸马喝下了那一碗原是为你准备的蚀骨毒药,而后独自一人坐在房中抛了白绫绞死了自己。”
“这样,世人便会以为她是因驸马外室,而怀很在意,要与驸马做一对亡命鸳鸯。”
“而你那惊世骇俗的心思,便无人知晓了。”
“真是没想到,她能为了你做到这般地步。”
他好像走到了那间房屋,看着她面色沉静地悬上三尺白绫赴死。她分明打小就怕疼怕苦,总是想方设法躲避。
他才是真凶。
让她自缢的真凶。
从此以后,他种下了心魔。
日日都有人在他耳边叫嚣着: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而今却是天盛七年,他的小姑姑鲜活如初,站在离他不过三步远的地方。
他触之可及。
已经过了一刻钟,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逃走。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赵明修嘴角勾起了一丝古怪的愉悦笑意。
所以在她心里,他比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更重要,不是吗?
此时此刻,他尤是在漆黑的夜里抓住了一丝天光,便死也不会再放手。
那些被压抑的终年不见天日的念头,在这一刻,尽情的释放。
赵云兮终于动了,她猛地一转头,对上了他带着笑意的眉眼。
他的笑带着让她心生恐惧的怪异。
他从来不这样笑,像是眼中生了霾,其中鬼魅丛生。
赵云兮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丝毫不退宿,用着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口吻,“你不要胡闹,可不可以?”
这话,连她自己都听的耳熟。
上个月,梨子精还以此话训斥她呢。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二人会反过来。
轮到她来教训梨子精了。
赵云兮忽而就恼羞成怒,她今个儿一定要好好摆摆长辈的架子,告诉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人的吐沫星子就能将人给淹死的大侄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捏紧了自己的手。
他们二人就在今夜把所有的话摊开讲个明白!
赵明修一挑眉,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倒真不像那高坐于龙椅之上,世人皆惧的帝王。
“姑姑若是没听清楚,那我可以再说一遍。”
他缓缓地朝她走来。
“从我见到你那天起,我从来都不想让你做我的姑姑。”
他竟丝毫不遮掩,一句比一句更为露骨。
“你何曾见过我敬你如长。”
“我对你只怀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我心悦你。”
终于说了出来,好似一切尘埃落定。
赵明修忽而觉得那些在他耳边,从未停止过的尖锐叫嚣声,在这一刻被掐住了喉咙。
他从未有过此刻的轻松惬意。
饶是赵云兮已经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却在这一刻,忍不住想要逃。
可她下一瞬间,却时踮起脚尖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飞快的看过两旁,不知何时,远方已经开始燃放烟火,所有人的目光被那烟火吸引,竟无人注视着他们二人。
她松了一口气,浑身也好似没了力气,“梨子精,你不许再胡说八道,再说我就真的生气了,你信不信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赵云兮垂下头来,抿了抿紧张到干涸的唇。
她还能闻见那股梨子的清香。
这股冷香,从前一直都能让她很安心。
偏生此时此刻,让她愈发紧张。
她不敢抬头,只是紧紧地捂住赵明修的嘴。
好似这样,她才有力气继续往下说。
“接下来你就安静听我说。”
“夏家兄妹故事的结局,我明明都已经认认真真的写成了故事,告诉了你。”
“他们是兄妹,就算是因为夏家长辈的过错,才导致了他们二人不认识对方,却又彼此喜欢上了对方。”
“可他们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止是因为他们是血脉相通的兄妹。”
“也不止是因为夏家长辈要顾全夏家名声。”
“他们只要存活一世,世人总归是无法接受他们违背了俗世道德,乱了伦理纲常。”
“这一点,他们二人心中皆是清楚无比。”
“所以才会在知晓他们二人是兄妹时,不再挣扎而是选择了自缢。”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对,所以活不下去了。”
就连如今,夏季兄妹二人已经死了,世人议论他们二人时,却依旧是嘲笑怒骂,不会生一丝同情。
“你,你心悦”
到底那句你心悦我,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姑侄!”
她不免开始委屈。
“明明从小到大,你一直就嫌我整日就会淘气胡闹,无所事事。”
“在你心里头,我早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你怎么可能会心悦”
“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赵云兮一顿,这倒是很有可能。
而后,她又忙赶紧道:“可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姑娘可多了,等咱们回京以后,就让嫂嫂为你选后,大楚这么多的好姑娘,你总会碰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
“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现在的想法有多么荒谬不对。”
她的掌心却是一动,赵明修的声音隔着掌心传出来,有些沉闷。
“你的确是只会淘气胡闹,整日里没个正行。”
“让你写功课,你能装上一旬的病。”
“世上好看的姑娘是有很多,可我却不想多看她们一眼。”
赵云兮赶紧点头,大侄子说的很对。
虽然听着听着就来了气。
掌心传来了灼热的呼气,让她忍不住有些发痒,可也不敢收回手。
赵明修似是轻叹了一声。
“可我能如何?”
“我偏偏只心悦你。”
他轻易地就挣脱开了她的手,将那黑色面巾取出系在了脸上。
一如前些日子里扮做的梨子精。
他只露出了眉眼,比夜色更加深邃的双眼里,倒映着绚烂烟火下被照亮了的她。
赵云兮一愣,梨子精又想做些什么。
却不想,那双眼露出了些许的不忍,却又转瞬即逝。
“倘若我不是你口中的阿洵。”
“倘若你我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他的声音藏着他自己都不知的微弱祈求,“你既要成亲,别的男人都能成为你的选择,为何那人不能是我?”
梨子精莫不是疯了。
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响彻了整座禹都城的烟火炸裂之声,震得赵云兮心脏都随之大跳。
“你又在胡说什么?”
“你怎可平白无故污蔑了兄长和嫂嫂的清白名誉。”
赵明修有一瞬间无言。
他心里一软,神智尚有片刻清明,很快却又被欲念污染归于一处。
总归是要告诉她的。
就算是他疯了,也要拉着她一起疯,此生他才能活得下去。
如若不然,重来一世,又有何用?
他温柔的看着眼前人。
隔着面巾的这一刻,就好似他们从来都不认识。
“有一件事,我原想一辈子都瞒着你。”
“可与其等到别人告诉你,伤害你,让你走投无路,让你选择”
他神色一黯,眼中浮起了些许后怕之意。
“不如我亲自告诉你。”
“这世上的男人,又有谁能比我对你真心,姑姑。”
赵云兮心中一动,直觉告诉她,现在梨子精很认真,说出来的话肯定是真的。
偏偏她要嘴硬,“你又想骗我什么,我可不会信你。”
赵明修忽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是他一贯表扬她时的动作。
“你如今长大成熟稳重了,想必万事都不会轻易打倒你了,可对?”
赵云兮条件反射一般,想也没想,“那是当然。”
回答完,她便生了悔意,她干嘛要这么快的回答。
但是,她不自觉的也就认了真,“你说吧,我听着呢。”
赵明修神色肃然,虽是不忍,却也郑重其事的缓缓开了口。
“你并非皇祖父与皇祖母的亲女儿。”
“赵洵!”赵云兮此刻是真的恼了,一双明亮的杏眼狠狠地瞪着赵明修,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着。
赵明修登基以后,她纵使再无理取闹,却也从不会叫他的大名。
“我若不是父皇母后的亲女儿,我还能是谁的女儿?”
“赵洵,你不能为了你的荒诞念头,就同我胡说八道。”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是气的脑仁都生生抽疼着。
可偏生又开始委屈。
是以,自己都不知此刻该作何神情。
赵明修料到了她难以接受,话开了头,却由不得她不听完。
他自嘲一笑,他什么时候也成了铁石心肠的大人。
眼前人分明承受不住他接下来要说的残忍事实,他却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