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三公子 云巧睡的极不安稳,睁眼醒来时,已是卯时。她先叫醒怜儿,两人各自收拾妥当后,怜儿去玉笙居上差,云巧则到了北面东厢耳房,见过张妈妈,领了差事,规规矩矩的在王氏处伺候。 一晃半月时光匆匆而逝。王氏处当差并不繁杂,云巧身上风寒尽去,人一天天精神起来。 这日上午,云巧照例擦洗过浅云居的摆件,向张妈妈交了差事,就从小门出去,沿着后院小道回屋。路过兰姨娘的小院时,听得里头传出王婆子尖厉的骂声:“没脸子的娼妇,生儿子没屁/眼,凭你也配支使你妈妈我?” 兰姨娘小声啜泣着道:“妾哪里敢,实在是昱儿一天天大了,求妈妈看在平日里孝敬的薄面上,让妾见见老爷、夫人。不求别的,但求老爷看在昱儿是他血亲骨肉的份上,好歹让跟着他大哥做点子正经事。妾给你磕头了。” 王婆子嘲笑道:“姨娘怕是在说梦话,你生的那么个玩意儿,也配跟着大公子?还跟着他大哥做事,哪个是他大哥?大公子正经的兄弟住在浅云居,那是沈府正正经经的嫡次子。再不济,还有养在夫人膝下的二公子,轮得上一个小妇养的贱种叫他大哥?” “你在干什么?”云巧听得身后嗓音中含着无尽的怒意,却又如雏凤清啼,转身见礼后回道:“没干什么。” “哼,原来是你这贱丫头。”他今天还是穿那身半旧的青布常服,衣服上沾染着几处污渍,显是很久没有换洗了。 云巧笑道:“婢子云巧,见过三公子。” 沈昱面色冷凝,恨恨瞪她一眼,一双三角眼里满是怒气。云巧不由想到那天他眼角乌青的样子,觉得眼前的少年像极了一只纸老虎,又可怜又可笑。耳朵里听得屋内兰姨娘嘤嘤的哭声,又想到他明明是朱门公子,却要忍受一个内宅老婆子的欺压,实在可怜。 沈昱冷笑道:“你用不着向我行礼,我算什么三公子?” “小贱种,倒有自知之明。”王婆子出了小院,手里拿着个半旧的小荷包,掂了掂重量后又向着院内吐了口唾沫,骂过几句粗话后方才看到云巧一般,老脸上堆着笑道:“云姑娘也在呢?老身还有差事就先走了。容老身多句嘴,姑娘还是少和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的好。” 云巧低身行礼道:“多谢王妈妈教诲。”起身时,瞧见王婆子颈子里隐隐约约露出块白色玉牌的影子来,云巧眼里寒光寸寸,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堆着讨好的笑容。 王婆子不应承半句,只低声咒骂着走远了。 沈昱道:“你还不快滚,没听见你的好妈妈教导你离我这个不三不四的人远点吗?”云巧听着他清越的声音中似含着怒意,又似含着委屈,硬朗的脸上一片倔强。沉默半饷道:“三公子很想跟着大公子做事?” 沈昱道:“谁想了,都是她,我早告诉过她,不要去求老货,她偏不听。白白让人欺辱。我现在年纪小,打不过那老货,等及冠后,定要打死了那老货,大不了给官衙抓去抵命。只是到时候,谁又照顾她?要不是半月前我被老货打了几下,她就哭个没完,今天定饶不了那老货。” 云巧道:“ 今日她也打你了。你脸上的伤就是凭证。” 沈昱剑眉微皱,不解地看着她。 云巧声音渐渐清冷,继续道:“她不但打了你,还骂了你贱种,说你不配叫大公子兄长,她命令你跪到后罩房去赔罪,不跪满一个时辰就要打骂你姨娘。你虽是沈门公子,却最是孝顺,为着姨娘,不得不受了这份屈辱。”她嘴角含笑地看着沈昱,眼里确是一片肃杀。 沈昱一时怔住,只觉得眼前的丫头让他莫名惧怕,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喃喃道:“我不明白。” 云巧道:“这沈府,谁最大?” 沈昱迟疑,半饷才道:“祖母?父亲?” 云巧嫣然一笑,道:“都不对,是礼法。” 沈昱只觉得那一笑灿若云霞初现,耀眼异常。云巧继续道:“沈府立足的根本在于诗书礼仪之家,所以阖府上下,从老夫人到走卒马夫,最是讲究规矩。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却不知真正的世家大族,礼节从来不是根本,风范才是根基,当真是连效颦的东施都及不上。” 沈昱虽没读过书,东施效颦的故事还是听说过的,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将最讲究礼仪的沈府贬低得如此不堪,而且这个人还是沈府里的一个低等丫头。他几次张嘴想辩驳,却找不到言辞。又听得云巧道:“你是沈府名正言顺的三公子,沈家可以不喜欢你,却绝不能任由一个下人婆子欺辱你。这份欺辱,放在暗处,大家心知肚明,当个睁眼瞎自然万事太平,要是闹到明处来,用不着你哭诉,自然有人料理那老货。” 沈昱迟疑道:“闹出来,本公子会不会也受罚。要知道母亲最是讲究规矩。再说了,那王婆子是母亲的陪嫁之人,母亲恐怕……” 云巧冷哼一声道:“你怕什么?家规之外,还有国法。她沈王氏想当个睁眼瞎,任凭朱门公子遭人揉搓,一旦闹将出来,沈府尊卑不分,规矩混乱,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她还能逃得了?更何况,今上推崇儒学,曾夫子曾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又言‘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沈老爷是你父亲,虽说孝道大于天,可还有一句话,叫做‘子不教,父之过’。他任凭家宅不宁,庶子受欺,在能力和德行上已是有亏。最要命的是,中正评议明年就到三年之期了,你当沈老爷费心巴肝地又是银子又是字画流水般的往魏州沈家送,好容易才认回这么宗亲是为着什么,还不是想着在明年评议的时候能再往上头动一动,要知道,下品是没资格出仕的,在这个要紧关头,多少人盯着沈府,可容得半分差错?” 云巧又道:“你放心,就连处置王婆子,都不会有又半句关于你的风言传出去,只会是些贪墨之类的罪名。日后你若及冠,有机会去参加中正评议,也不会有分毫影响。沈府上上下下,定会用雷霆手段让所有人闭嘴。” 沈昱疑惑更甚:“处置了那老货,已是正了规矩,下人最是嘴碎,怎么可能不露半点风声?母亲又怎肯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云巧道:“你真当自己好大的脸面,为了你自是恨不得宣扬的天下皆知才好。自然是为了沈旭。沈旭小小年岁,已是才名远播,就连中正官都赞他有先儒遗风,日后的成就自是在沈老爷之上。沈家只要有半个明事理的人,就绝不容许他身上有半分污点,哪怕这个污点是来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庶弟。” 沈昱听得她将沈旭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心里妒意翻涌,重重哼一声,酸溜溜地道:“哪有你说得那样好?你等着看,本公子也会出息的。” 云巧笑道:“论聪慧敏锐,你本就不输大公子,只是没人教导,生生耽误了。你要记着,匹夫之勇,终是下计,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更不需去学那内宅阴私手段,只需占着大义的名头,一条一条的压下去,自然没人能欺辱了你。” 沈昱只觉得恍若惊雷炸响,呆站着说不出话来。他自从跟着兰姨娘搬到小院里之后,别说什么公子的尊荣,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 一概吃穿用度,全仗着兰姨娘拿早年的一些首饰换取。兰姨娘又是个不懂得谋划的,只一味讨好王氏。王氏想起时就赏他们母子一些东西,现在更是连王氏都忘了他们,她又转头去讨好王婆子。沈昱虽是正经公子,却过得连府里有脸面的丫头都不如,被王婆子辱骂欺压,他只敢恨,恨到极致甚至动过手。被人打了,姨娘只会抱着他哭,劝他忍耐,说王婆子是夫人跟前的红人,他们孤儿寡母,全仰仗着夫人的怜悯而活,万万不能触了夫人的霉头。 他也一直听话地忍着,只是每每瞧见别的兄弟活得光鲜亮丽,心里难免更加不平。同是一个老子生的,凭什么别人是天之骄子,而他就该像个老鼠般活在地沟里。他不敢嫉妒沈旭、沈宁,只敢把一腔嫉恨全放在沈韬身上。年岁小的时候,实在气不过,他甚至往沈韬的玉笙居里扔过腐烂的臭老鼠,听着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丫头发出恐惧的尖叫,心里会稍稍快意些。年岁渐长,知道欺辱一些弱小之人是下流胚子才会做的事,一腔恨意无处发泄,人也越加阴沉起来。 今日突然听得云巧一番言语,只觉得心境豁然开阔,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又想大叫数声发泄心中多年的郁卒,到底不敢,只得作罢。 沈昱兴奋了半响,冷静下来道:“我知道你,你是云巧,是母亲院子里管器物擦洗的丫头。和你一起买进来的丫头,有个叫吟香的,就是盘儿最亮的那个给了沈韬,呸,好没脸的贱货,便宜了沈老二。” 云只觉得他一把嗓子虽低沉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着实不讨人欢喜。 沈昱又问道:“你为什么帮我?我可告诉你,你一个下贱的丫头,不要妄想着攀附本公子。” 云巧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冷冷地道:“公子放心,云巧最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断不会生出非分之心。只求公子一件事,那老虔婆拿了我一样东西,劳烦公子帮着寻回来,婢子感激不尽。”边说边福身向着沈昱行了大礼。 沈昱这人,最是喜爱好颜色的女子,这云巧,因着先前重病的原因,一张脸干瘦蜡黄,按理说很难让人生出丝毫疼惜的情绪来。可沈昱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她那一拜,含着无尽的心酸孤苦,那枯瘦的身子,像寒风中遭野火燎尽的杂草,看着生机尽绝,实则坚韧非常。他轻轻叹息一声道:“什么物件?我会留意的。” 云巧这才将那玉牌的特征说了,说完后又向着沈昱拜了拜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