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静日绵绵 令仪道:“还是我替你说了,我只不过是你的一个丫头罢了。兄长瞧上了弟弟院子里有两分姿色的丫头,讨要了去,再正常不过了。” 沈昱额上青筋暴起,喝道:“你胡说!” 令仪平静地看着他,心里又悲哀又温暖,道:“公子,你还没看明白吗?这偌大的沈府,哪有我的安身之地?令仪不过是个婢女,主子要我死,我能有什么法子活命呢?” 沈昱眼中几乎躺下眼泪来,恨恨地道:“我不会让你如此,我、我……”他本已慌乱伤心至极,却见令仪眼里哪有什么哀伤凄苦之色,一双冷月似的眸子里更是笑意盈盈,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是连沈老夫人都敢算计的狠辣货色,怎会被个沈蟠吓住?他恼羞成怒,道:“你个贱婢,耍着本公子玩?” 令仪俏皮道:“婢子怎敢?婢子不过是瞧着公子一路上摧花踏草,摔杯踹柱的,觉得新鲜罢了。” 沈昱道:“你、你……”令仪赶紧递了茶盏到他手里,软软地道:“公子莫气,吃口温茶润润口,听婢子仔细给你说道可好?” 沈昱发现,他消受不住令仪这个人,这贱婢气性极大,从不将他当主子看,在外人面前婢子长婢子短的叫着,最是规矩妥帖,在他面前,高兴了是公子,端茶递水,各种哄着他玩,不高兴了是沈三,两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连正眼都懒得赏他一个。不过今天他才发现,比起那些,这贱婢的温声软语,才最是让人销魂蚀骨,当她肯用那双冷月般的瑞凤眼柔柔的看着你,从她那一贯不爱笑的嫣红唇瓣里吐出软软的话语时,任是怎样乖张冷硬人都难以拒绝。 令仪见沈昱直愣愣地瞧着自己,神情呆呆的,连手里的茶盏倾斜了都浑然不觉,便俏皮拿十指去戳他的额头,笑骂道:“呆头鹅!” 沈昱轻咳一声,搁了茶盏,听得她道:“自古孝悌大于一切礼法,他沈蟠虽不是你同父兄长,却也是你实实在在的血亲,兄长向庶弟讨要丫头,虽说荒唐,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长辈们为着家和,含糊几句也就过去了。你要是为着个卑贱的丫头忤逆兄长,才会真正让人诟病。” 沈昱憋了半天,道:“我,我,我不愿意。” 令仪笑着道:“你不愿意,那有什么法子呢?” 沈昱垂着头不说话,令仪也不说话,只端了茶盏,轻轻地吹着茶碗里的浮沫玩耍。好半响,沈昱才低声道:“你是不是瞧着他沈蟠比我得势,想……”他后半截话还没说完,令仪重重地将茶盏搁在茶几上,因着用力过重,茶水洒溅出来,一汪一汪的,向女子落下的眼泪。 沈昱心里咯噔一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头垂的更低,道:“我害怕,我以前也害怕过,那个时候姨娘被赶到小院里,整日地抱着我哭,我就害怕。我哭着去找过父亲,可人还没见着就被母亲捆起来了。你不知道,母亲以前待我很好的,我哭了会哄我,冷了热了会训身边的丫头婆子,只有那次,无论我怎么哭喊哀求,她都像没听见一样,后来我嗓子都哭哑了,又饿又伤心,她也不理会我。我被捆了两天两夜,母亲大概也怕出人命,才让王婆子把我送回了小院。” 令仪见地上有水渍,知道他是哭了,心里酸涩,又听得沈昱清越的声音低低地道:“回了小院,姨娘根本不敢过问王婆子,还是只抱着我哭,是她身边的常嚒嚒瞧不过眼,喂了我些吃食,又帮着请了大夫,我才慢慢熬过来。可是,可是……” 令仪听得他声音颤抖,便猜着这位常嚒嚒怕是不能善终了。果然,沈昱带着哭腔道:“过了半个月,王婆子突然带着一大群婆子闯进了小院,在常嚒嚒住处搜出好些金银首饰,当着我的面勒死了常嚒嚒。” 令仪见他浑身发抖,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别怕,我在呢。” 沈昱继续道:“我是眼睁睁看着常嚒嚒被勒死的,初时她还挣扎,求我和姨娘救她,后来就出气多进气少了,一双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似的突着,两手两脚也渐渐僵硬了。” 令仪打断他,道:“好了,别说了。” 沈昱道:“我知道常嚒嚒没有偷那些东西,她最是规矩了,可她们还是能用这些法子弄死她。我被几个婆子架着,姨娘她……她……”令仪知道他不忍心苛责兰姨娘懦弱,却又不能释怀,想到他受过的这些苦楚,眼里终于落下泪来,轻轻地道:“没事的,我们以后善待嚒嚒的后人,她不会怪你的。” 沈昱道:“令仪,我怕,你不知道,我时时都在怕。那个时候,我没本事,护不住常嚒嚒,今日,我还是没本事,护不住你。”说到这里,他身子委顿,已是颓唐不已,又道:“我沈昱虽是个浑人,却分得清些好赖,玉儿待我好,初时不知,经你说了,大概也看懂了,烟儿、蒋婆子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尽心罢了,只有你,处处替我考虑谋划,我嘴上怪你,心里却是高兴的,前次冷落你,是我怕,我怕你看到兄长那般的人物,便不再将我放在心上了。” 令仪拿帕子替他拭了眼泪,略微有些嫌弃地道:“你哭惨也该有个度,越说越没个停了。”这些话,沈昱从没对人说过,又流了泪,觉得羞愤难堪,便扭着脸不肯让令仪瞧。 令仪一向瞧不上软弱的人,沈昱可能是个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沈昱太可怜了吧,她着实不忍心。看着面前扭着脸的沈昱,难得地软声安慰着,两人凑着说了好些知心话,沈昱才慢慢回转过来,道:“令仪,你教我好不好,你教我怎么才能变得和你一般聪明。” 令仪笑道:“胡说八道。” 沈昱道:“你有法子的,对不对。” 令仪审视着沈昱,不搭腔。 沈昱焦急道:“好令仪,你说说话,别这样晾着我。” 令仪沉默半响,才道:“公子,你怎么不问问我从哪里得知的沈蟠这件事?” 沈昱道:“对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跟你提过啊。” 令仪道:“今儿铜钱帮着沈蟠送来一对精铜镯子,我就知道了。” 沈昱吃惊地道:“铜钱?” 令仪道:“公子让我教你,这便是我留给你的第一个题目,公子打算如何处理铜钱?” 沈昱想也没想地道:“撵走。这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必须撵走。” 令仪摇了摇头,道:“公子还没看明白吗,经过玉儿那件事,咱们院子里,不能再出风波了。再说了,你撵走铜钱,还会有银钱、金钱进来,没完没了的。” 沈昱思索片刻,又道:“那、那打一顿,狠狠地打,打到他老实?”令仪又道:“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你拿住他把柄了?” 沈昱道:“你不是拿住了吗?到时候你做人证,不怕他不认。” 令仪觉得自己幸好还算头脑清醒,不然就算能从郭泊君手里逃出来,迟早也得被沈昱给害死。她重新坐好,道:“我拿住什么了?那精铜镯子别说我根本没拿,就算拿了,也是不敢作为证物的,到时候他反咬一口,说我行为不端,引诱沈蟠,你又怎么办?” 沈昱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只觉得主子打奴才天经地义,令仪便如猜到他心中所想般,淡淡地道:“你心里定是想着,打个奴才,还需要什么由头,对也不对?”被她说中,沈昱不由自主地点头,令仪道:“主子打奴才是没什么要紧,但那得看是哪个主子,沈旭那样的,别说打一顿,就是打死了,也不会有人嚼半句嘴。你这样的,只消动铜钱半个手指头,一顶残暴的帽子就能扣下来。更不消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别忘了,那铜钱可是老夫人给的。” 沈昱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到底怎么办?这院子里的人,各个都听你的,难不成,你要我像你那般,拿钱收买?我可没钱。” 令仪笑着道:“收买也是分人的,公子可知道为何我独独撵了玉儿?” 沈昱摇头,令仪道:“因为从她在香里做手脚开始,这个人就不能用了。铜钱犯的是背主的大忌,轮性质,和玉儿是一样的。” 沈昱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头绪。令仪道:“好了,先别想了,今天的帖子该临了,我唤烟儿进来,伺候你茶水,我去隔壁把墨研上,你吃几口,歇一歇就过书房来。” 烟儿在院子里,远远得听见令仪喊,扑通扑通狂跳了半日的心脏总算安稳些。进了正厅,见沈昱呆呆的坐着,茶几上有水渍,令仪又不在,担心两人闹得厉害,便不敢询问,只轻手轻脚的地收拾了,重新沏了碗新茶,怕沈昱嫌烫,端在手里,慢慢吹得温些了才递给沈昱。 沈昱粗粗吃了两口,便搁下去了书房。烟儿也端着茶盏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