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应该用音乐表达思想,怒斥侵略者的无耻,直接当着观众的面,把那群日本人听得羞愧难当!”
钟应说:“你的观点,不是没有人提出过,但是,战争时候的情况,不能用我们现在的情况去推断。”
“你想,我们的战士在奋勇杀敌,不顾性命,遗音雅社却在战士们流尽鲜血也没能保护的地方,给敌人弹琴……”
钟应苦笑一声。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不像是遗音雅社用音乐抗争,更像是一种向侵略者的妥协屈服。”
钟应懂得音乐人想要用音乐唤醒沉睡意志的想法。
但日军不是沉睡的雄狮,而是沾染血腥的刽子手。
他们所过之处,全是苦难同胞兄弟姐妹的鲜血与冤魂。
再是冷漠无情的琴家,也无法在残酷血腥的清泠湖,为日本人奏响的乐曲。
哪怕这乐曲,饱含着他们对侵略者道不尽的仇恨,他们也不愿、更不能为侵略者演奏。
钟应幽幽叹息,随性扣响空荡柔软的沙发,仿佛在练习刚才崭新的钟声,又像在借素琴哀叹。
“沈先生出狱之后,依然有人劝诫他,顺从日本军官要求,就不会受到苛责,还会在中国、日本大放异彩。他严厉拒绝,就算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他也不顾往日情面,将人赶出门外。”
“因为,他恨杀人如麻的侵略者,更恨卑躬屈膝的汉奸。”
有些话题,聊起来就变得沉重。
厉劲秋历史不够好,也能感受到灵魂铭刻的深邃情绪。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见钟应缓缓拂弦,显然从小习惯了这些沉痛的历史,早就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于是,厉劲秋话锋一转,许诺道:
“放心吧,音乐会你大胆的发挥,出任何问题,我都帮你解决。”
作曲家自信得不可一世,说得好像他们不是一间牢房的狱友。
钟应停下手,认真看他,“你哪儿来的信心?”
厉劲秋双眼微眯,笑得狡黠,“因为我叫我妹去找多梅尼克了,她肯定能联系上樊大师,也可能直接联系驻意大使馆,说贝卢非法拘禁!”
钟应诧异看他。
在博物院,他本可以寻求周俊彤的帮助,联系师父。犹豫再三之后,钟应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助理足够强硬,完全可以带周俊彤回到庄园,给他们新增一位可怜的室友。
“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钟应好奇追问。
厉劲秋笑着回答,“贝卢博物馆到处都是留言小纸条,我随便拿张纸,拿支笔,写了塞给她的。”
钟应错愕看他,觉得这说法匪夷所思。
整个博物馆之行,他都密切关注着周围的情况,自然知道博物馆的留言条。
但厉劲秋写纸条这么大的动作,他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厉劲秋挑眉,得意的勾起笑,伸出左手,轻松的折断了茶几上装饰用的干花。
一片叶子,一支长径的干花,成为了他演示的纸条和笔。
他微微侧身,左手反背在腰后,右手虚虚遮掩,做了个单手握笔反转写字的姿势。
白皙花朵在他指缝中颤颤巍巍,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发现他在用枝干写字。
难度高超,堪比特工。
演示完毕,厉劲秋双指夹着叶片和装饰花,递给钟应,得意的说道:
“作曲人的手指,超乎你想象的灵活。”
钟应捧住那朵花,展开刮痕浅淡的叶片,诧异问道:
“……这样写出的字,你妹妹能看懂吗?”
“怎么不能!”
厉劲秋平时对周俊彤百般嫌弃,在这时候极尽夸赞,“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特别聪明,连我的字都看不懂,那还是别混了。”
“她什么都好,就是天赋太差。钢琴、小提琴学了十八年都没出人头地,到了意大利来,反而跨行去学了文物修复专业,也算是个聪明人的选择。”
钟应听得出厉劲秋嫌弃没有天赋的人,不禁辩驳道:“学习乐器,不一定全靠天赋。”
“你不懂。”
厉劲秋十分坚持,“在我们家,没天赋就不要选择音乐,会更幸福一点。”
“别管她了,我们等着救援就行。”
他似乎不想谈论这个,将话题带了回去,“你弹一下《战城南》吧,我想听。”
被关起来的两个人,时刻会有人将他们的动向,汇报到哈里森.贝卢面前。
比如,钟应参观博物馆后,大为感动,改变了固执的想法。
比如,厉劲秋果然说服了钟应,他们在房间里聊着作曲,早中晚餐都没忘记《金色钟声》。
贝卢听后格外高兴,持续期待着自己的生日。
在他九十七岁那天早晨,他换上了舒适的西装,胸口点缀着意大利雏菊,特地坐在轮椅上,等待钟应和厉劲秋走出房间。
关了整整三天的音乐人,出门就见到了贝卢,表情都有些微妙。
然而,贝卢笑容满面,说道:“感谢你们改变了想法,愿意为我庆生。”
钟应视线了然的看向他身边的助理,不用问都知道对方说了什么话。
他一时觉得贝卢可怜。
周围的人都说好话,没有实话,想来自己说过的句子,也经过了夸张美化,送到贝卢面前,讨老人欢心。
不过没有关系,他马上就能拥有,比语言更直接、更清晰的表达方式,直白的告诉贝卢心中所想。
谁也无法扭曲他的意思。
钟应礼貌微笑,给予了九十七岁老人基本的尊重。
“请你晚上好好听琴,哈里森.贝卢。这是十弦雅韵和沈先生一起送给你的钟声。”
贝卢心跳很快。
他从装点着花束与帷幕的庄园,来到华丽漂亮的音乐剧院,心跳变得越来越快。
此时,他比建成博物馆、建起音乐剧院、得到媒体铺天盖地的夸奖,都要开心。
嘴角一直勾起笑意,欣赏第三玫瑰厅摆满了漂亮的玫瑰,还有意大利人最喜欢的雏菊。
多梅尼克为他献上了一束简单的雏菊,伸手为他整理了领结。
“祝福你,我的老朋友。”
贝卢捏着小小花束,这是他最爱的花,花语“深藏心底的爱”,正如他对沈聆的感情。
多梅尼克说了很多话,还特地提到了后台正在准备演出的钟应。
“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古琴演奏者,如果你喜欢待会的音乐,我可以提一个建议吗?”
眼睛浑浊的贝卢,耐心的捧着花束看他。
多梅尼克仿佛下定了决心,说道:“你能不能把那张仿制的十弦琴,送给他,让他带回中国?”
“这不可能。”
贝卢心情再好,对待雅韵一如既往。
他伸手抓住认识了四十年的朋友,声音低沉的质问道:“多米,你背叛了我是吗?你被中国人蛊惑了,你也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哈里森……”
多梅尼克很少这么叫他,并不否认自己想要帮助了钟应的事实,“那你告诉我,收藏室的十弦琴、墙上的书信,是怎么来到你身边的。”
贝卢松开手,选择沉默,视线抗拒的看他。
不再年轻的钢琴家叹息一声,问道:“你就算喜欢音乐,留着那张琴又有什么用?沈聆已经不在了。”
“他在。”
九十七岁的老人格外坚持,显露出孩童般的固执。
“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第三玫瑰厅,首排毫无遮挡的位置,足够贝卢舒适的欣赏雏菊与玫瑰装点的舞台。
这不是什么严肃的音乐会,而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
政要、商贾、亲属、朋友,纷纷向他送来祝福,门外的花篮、花束占满了走廊,新闻记者也是追着拍摄这位慈善家的身影。
然而,他只关心《金色钟声》。
能有十弦雅韵参与演奏的协奏曲,是他毕生的期望,无论多少人走到他面前来与他攀谈、闲聊,送上祝福,都无法分去他半分心神。
因为,他只在乎舞台上走出了的管弦乐队、站在正中的指挥,还有他等候已久的《金色钟声》。
指挥帕米拉代表着乐团与意大利音乐剧院,献上对老先生的祝愿。
这场生日音乐会的主角,却睁大眼睛,持续看向帷幕遮挡的后台,催促身边的助理。
“钟应呢?我的琴呢?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忽然,灯光渐暗,管弦乐队井然有序入座,只剩下独奏乐器位置,空荡荡的琴桌,等待着演奏者的出场。
轰鸣的掌声,随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响起。
他抱着一张与众不同的古琴,没有向伟大的哈里森.贝卢投去一丝视线,徐步走向琴桌。
可是贝卢死死盯着他。
他穿着那时候中国人惯穿的长衫,斜斜盘扣、长长衣摆,淡蓝月白的色泽永不褪色,仿佛一位年仅十八岁的故人,跨越了漫长沉闷的时空,千里迢迢赶来,为挚友庆生。
贝卢喉咙顿时干涩,眼眶变得湿润。
因为他看到的不是脾气执拗的钟应,而是他心心念念的知音——
“沈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