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式微在院子里训斥,宋玉蘅全都听在耳朵里。好丫鬟,骂的真好,畅快人心。她已经有许久没有听见这么爽利骂人的声音了,只想给式微鼓掌,让她骂得再响些。难得有个利害人儿为她们出气,宋玉蘅自然对她另眼相看。 式微与华月热络地聊着,喝完茶,又一起伺候容蘅洗头。式微转身要拿鸡蛋,却什么也没有,华月拿出一块白白的皂角样的东西:“用这个吧,舅老爷给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倒也香香滑滑。式微愣了一下,看着这寒酸的小院,笑道:“好。” 从前只知道温姨娘院子里过得凄凉,没想到竟这么凄凉,连个鸡蛋都拿不出来,落魄至此。那些欺软怕硬的丫鬟们想必日日如此,不知让温姨娘和蘅姑娘受了多少闲气。也难怪,温姨娘不硬气,又没个靠山,再加上……想想其他姨娘和哥儿姐儿们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两相对比,天壤之别,真真是同人不同命。不过主子们的命运又岂是她一个奴婢所能评价的,做好分内的事便罢。式微叹了一口气。 洗完头发,式微又拿起大帕子将容蘅头发包住,擦干,拿梳子梳顺。只见那头发乌黑盛密,犹如缎子一般亮而柔滑,不由得大赞。忽而听见容蘅轻声道:“式微姐姐,可以教华月梳头发么?” 式微想起百合髻,笑道:“原来姑娘喜欢。华月,你要学么?” 华月喜出望外:“你愿意教我吗?” “当然。你用了这么好的水泡了这么好的茶招待我,我正想要感谢你呢。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大概被华月的开心感染,式微非常爽快地答应,拉着华月的手,走到容蘅面前:“蘅姑娘,不介意吧?” 容蘅笑眯眯道:“不介意。” 有式微在一旁教,华月很快学会了百合髻,式微又教了其他几种梳头的方法。待温姨娘回来后,式微还要传话,见华月记住要点后,嘱咐她有不懂的就去荣安院找她。华月紧张地点点头,目送式微离去,忽而有一种抱大腿的错觉。 回头只见容蘅托着小下巴看着她笑,华月不由自主觉得自己被姑娘看透了。容蘅对着镜子摸了摸才梳的百合髻,粲然一笑:“再梳几次,就成啦。” 这次式微来,不仅是送衣服,还带来了老太君的话。容老太君那儿传来消息,害容蘅的人,确实是灵儿。灵儿只说是看容蘅傻乎乎的好玩,跟她开个玩笑,不慎出事,心中害怕才逃跑的。容老太君派人来问温姨娘想怎么处罚她,兴许温姨娘明日又要去荣安院请安。 原本说好容老太君来决断这件事,众人也心服口服,没曾想决断来决断去,却又落在温姨娘身上。娘亲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只怕又得好一顿想,指不定老太君已然挖下大坑,就等着娘亲傻乎乎地往下跳呢。 哼,这个老狐狸! 温姨娘和黎妈妈讨论的时候,宋玉蘅正在旁边啃甜薯饼。新烤好的薯饼,热呼呼的,甜蜜蜜的,香喷喷的,是小院为数不多的美食。宋玉蘅挑食,可是容蘅的身体总是饿,饿的滋味非常难受,所以宋玉蘅只好力所能及地吃。薯饼很烫,小口吹着气,慢慢吃着,宋玉蘅看似专心对付薯饼,实则有意偷听。 难得看到她们认真对待内斗的时候,可歌可泣。 一个说:“必须严惩!”宋玉蘅两眼泛光,对的对的。 一个说:“杀鸡儆猴!”宋玉蘅频频点头,没错没错。 直到她们给出的结论:“打三十板子,赶出府去,永不许进府!” “咳咳,咳咳!”宋玉蘅一口气没上来,噎住了,拼命顺着喉咙。温姨娘和黎妈妈急忙来救她。宋玉蘅喘着大气,将吃了一半薯饼丢在旁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她柔弱的娘亲和善良的黎妈妈。 唉,她到底在期待着什么鬼啊! 临走前,她有气无力地嘱咐一句:“娘亲,明日可一定要把我一同带去,万万不能忘记。”否则,那些人会把娘亲生吞活吃,一点渣都不剩。 望着女儿摇头离去的小背影,温姨娘忽而有种被鄙视的愧疚感。 * 如何处置这个丫鬟呢?一整天,宋玉蘅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卖了她?便宜了她。 杀了她?太粗暴,且于事无补。 真正的凶手应该是顾姨娘。顾姨娘借灵儿之手,想把容蘅除去。可是为什么呢?正如温姨娘所说,如今她们小院已经对顾姨娘毫无威胁,一个不受宠的姨娘和一个痴傻庶女,何必要逼到死路呢?越是有疑惑的地方,越是藏着巨大的秘密。 老太君很明显倾向于维护顾姨娘。听听那些话,什么灵儿“觉得好玩”,心里害怕才没有搭救,绝口不提顾姨娘的事。这偏心偏到观音菩萨那里好了吗。如果温姨娘去了,本就是良善之人,再被她们带偏了,说不定最后真的只是随便罚罚了事。 但是容蘅却是真的死了。 她还那么小,未清醒地看过世界,便悄无声息死在小房间,又有谁会去为她讨回公道呢? 宋玉蘅不怪温姨娘,她是举人之女,温柔善良,并不曾想过要人性命。若是女儿死了,她失去了唯一的依恋,必然也会随之而去。可如今她的女儿已经活过来了,她只想着好好照顾女儿,至于其他的,并未想太多。 所以这个恶人,只能宋玉蘅来当。为了小容蘅的命,为了与温姨娘的将来。 宋玉蘅站在廊檐下,看着小槿浇花儿,春风和熙,草长莺飞。晚春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暖融融的,万物勃发,那春影儿箭似得飞过去了。想到一会儿要去荣安院,她心中无端烦闷,想要出去走一走。趁着华月还在伺候温姨娘,其他丫鬟没看见的当口,她大胆提着裙子,一溜烟跑出了院门。 侯府很大,亭台楼榭,假山清湖,随处可见珍禽鸟兽。宋玉蘅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站在一个高台上,看着那些野物。尚书府也曾买了雪鹿,白鹤,孔雀等,养在后院,供夫人小姐们观赏。但是侯府竟是放养,不知打哪里跑来一只雪鹿,浑身雪一般白,一丝杂毛也没有,乌黑的大眼睛,柔软的双唇,头上架着鹿角,无辜地看着宋玉蘅。 一人一兽对视片刻,那鹿凑过来,低头嗅了嗅宋玉蘅,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膀。 鹿是很容易受到惊吓的动物,不知这只鹿为何不怕她,仿佛还像是老相识。宋玉蘅以一指抵住它的眉心,禁止它在靠近自己,可是雪鹿却以为宋玉蘅在跟它玩,更起劲了,竟步步欺近。 宋玉蘅浑身发毛,不喜欢这么亲近,板起小脸凶它:“你这只不知好歹的小鹿,快走开,我虽然是庶女,可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雪鹿长的吓人的睫毛眨了眨,柔顺却不容拒绝地在她身边绕了一圈,鹿蹄雪白,踏在绿草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却见那鹿腿倒是肌肉满满,矫健的很。 “还来……唔,不许舔我!” 雪鹿依然没有离开的趋势,好啊,都欺负她是吧!宋玉蘅挽起袖子,露出肥嫩雪白的手臂,抓住鹿角,要给它一顿好看!但是显然她忘了自己是一个五岁女童,一抓住鹿角,那雪鹿突然就受了惊吓,跑了起来。 “啊——”怎么回事?!!!不会这么惨吧!!!被鹿顶着,逆风而行。宋玉蘅懵了。该跑的时候不跑,不该跑的时候瞎跑!畜生!……奥它本来就是畜生! 眼前的景物飞快倒退,她上下颠簸,死死抓住鹿角,那雪鹿一个摆头,她身体腾空,不知不觉爬上鹿背,狂乱中差点摔下去,更是死死抓住鹿角。雪鹿飞快跑过高台,跑过土方,跑过小路,像一只快乐的小马驹,在湖的周围奔跑。剧烈的颠簸中,宋玉蘅嗅到了雪鹿身上草的气息,还看到了那深不可测的湖水,幽蓝清澈,冰冷彻骨,从身边飞速流过。 数个不怎愉快的回忆涌上来,她忽而觉得这一切都很是荒谬。她是谁,她在哪,她又要做什么?重生,被吊死,被鹿顶着飞起,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她苦笑,原来自己的底线这么低,原来,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忍…… 冥冥中一个软软的声音传来:娘亲——是容蘅。乖乖的,呆呆的,甜甜的,又笨笨的小容蘅,在她的心里永远住着。不行,不能软弱!又是一个颠簸,她打了个激灵,再也没了往日的淡定,大声求救:“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 她才发现,这里离温姨娘的院子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平日又没人来,这该死的鹿,要把她带到死亡之泉吗?! 只听半空传来一声清晰的口哨,剧烈的颠簸忽然不那么剧烈了。雪鹿终于醒悟过来,记起自己只是一只观赏性的鹿,而不是矫健的小马驹,慢腾腾停下脚步,驮着脸色惨白,魂飞魄散的宋玉蘅,走到一个少年面前。 “小鹿妹妹,别怕。” 宋玉蘅被颠了个半死,晕晕乎乎间抬起头,只见阳光炽烈,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站在面前,逆着光,轮廓风流俊秀,面容却看不清。他走过来,把她从鹿背上抱下来,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低声安慰她,嗓音好似从从深泉潺潺流出的水,清冽而柔和,浑身说不出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