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元绫归府后,半个月来都在忙着安顿。老太君将身边的大丫鬟蒹葭,木桃给了她,这两人都是在老太君房里历练过的老人儿,使唤起来得心应手,伺候人也十分熨帖,寻常遇事还会指点一二,容元绫自是十分满意。 每日都有客人造访关雎院,两位姨娘争着抢着往院里塞东西,大到丫鬟婆子,小到茶叶点心,面面俱到,顾姨娘千叮咛万嘱咐要下人们尽心服侍,赏得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兰姨娘没那魄力,便日日洗手最羹汤,只恨不得自己也卸去了钗环,亲自服侍的容元绫左右。 容元绫苦笑,除了人,其他的照收,对于姨娘的殷勤,一概道谢拒之。 “这几日院中正乱着,姨娘的好意,我心领了。顾姨娘主中馈,兰姨娘又要服侍父亲,十分辛苦,也不必日日两趟来往关雎院照看,此后一概免了。容我几天空儿,待我将关雎院理清楚了,亲去给姨娘请安罢。” 语气十分柔和,态度却分外坚决,两位姨娘啃了好几日,也没啃下这块骨头,便作罢了。但是她们仍未放弃,自己不来,也要遣女儿们来。姨娘向嫡女请安,说起来不像,但庶妹向嫡姐请安,那便很说得通了。 两位姨娘自从知道陈家有意将陈二小姐嫁给侯爷做继室后,日也忧,夜也愁,简直不得好睡。偏偏容元绫嘴巴又是极为紧的,除了老太君,半点口风也没露。便是想让她露出个缝儿,又被她反将一军。所以,她们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首当其冲的就是容元芙和容元婳。 也只有她们了。 只苦了二女,在容元绫这儿得不到消息,回去又被娘亲逼问,就算是再好的性儿,也难免浮躁起来。乃至于在老太君面前,都免不了有些气情。姨娘们怕逼急了不好,便暂缓一缓。但是每日请安还是要的。 没有人逼宋玉蘅去看望容元绫,她也只是在最开始的几天,随众去了几次,后来发现大姐姐犹如众星捧月,也看不到她,未免有些心灰意懒。她还是很希望与这位嫡姐搞好关系的,毕竟是老太君的心肝肉,她戳着嫡姐,便能戳着老太君。 九岁的容元莺也来过几次,与宋玉蘅同样的遭遇,人小被人欺,庶姐们话都包圆了,她们又说不出更漂亮的话来,只是请个安,便被丫鬟们请下去吃点心了。容元莺有姐姐在这儿,所以不缺她一个,没多久就不来了。 宋玉蘅却还是日日来的。虽然跟容元绫说不上话,但是关雎院的荷塘已经建的差不多了,婆子带着小厮们正在往里面种东西,宋玉蘅闲来无事,便抱着双臂,老神在在地蹲在旁边看。荷塘有帷幕,看不着帷幕外的东西,那小厮们也不乱看,倒也相安无事。 “姑娘小心些,别掉下去了……也别靠得太近,这件衣裳新作的,万一染了污泥就不好了。”华月在一旁提醒。 宋玉蘅闻言,确实离荷塘太近,便听话地往后退了两步,见华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华月看着仍在荷塘边缘的小人儿,叹了口气:“没什么。” 宋玉蘅又开开心心地将目光重新投向荷塘,忽视了华月满脸的担忧。 现在老太君好不容易对蘅姑娘有了点关心,给其他姑娘们好东西时,也想着蘅姑娘有一份儿。现在蘅姑娘的提己多了不少,亏得玉妈妈随口提了一句,天渐渐热了,姑娘没有好的轻薄衣裳,被其他姐儿们衬得怪没意思的。 老太君便找了裁缝来,给姑娘做了好几套衣裳,顺带也便宜了华月。若是搁在华月身上,那样好的料子,她不知道有多喜欢,多照顾呢,但是宋玉蘅却不那么小心翼翼,前世带来的通病,对这些身外之物不大爱惜。也只在华月提醒时,才会想起身上的衣裳不是衣裳,是恩赐,是怜爱。 看够了,她便要回荣安院,不巧,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声音:“你此番科考,可有把握?” 等等,好像是她那位矜贵的嫡姐容元绫! 透过帷幕的缝隙,她看到了容元绫。容元绫在荷塘边的大石头旁立着,身边一个丫鬟也没带,目光切切看着对面,是个男子。 微风吹起一角帷幔,那男子正是霍天鄯。 两人是亲戚,从小又一块长大,说话就说话,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坐着,有丫鬟们伺候着,总比在外头风吹着好。但,毕竟是男女有别,有些忌讳—— 华月吃了一惊,正要请安,宋玉蘅连忙在唇边竖起手指:“嘘——”示意华月噤声。华月捂住嘴,点了点头。主仆二人躲在帷幕之内,虽然偷听不好,但总比这时闯出去尴尬吧。 却见两人并未说什么,霍天鄯似乎要去参加乡试,容元绫放心不下,故有此关心。一时说完话,容元绫拧着帕子,心神不定坐在大石头上,侧过头去,微风吹起她的如烟鬓发,仿佛带了茶花色的忧愁。 霍天鄯如玉的面容闪过心疼和温柔,弯腰注视着她:“绫妹妹,对我,你不必隐藏。” “其实,回来的时候,外祖母同我说过一件事……”她似乎极难将话说出口,但面对霍天鄯温柔的目光,还是吐露出来:“她要我,劝说父亲娶我二姨母做继室。” “绫妹妹……” 宋玉蘅已经听到过这个八卦,此时再听,已经没有初次听那样震惊了。但是看着容元绫的样子,还是很能体会她的心情。那天晚上她在容老太君怀里大哭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碎。她幼时丧母,想必极其期盼娘亲的温暖怀抱吧。但是陈家却要逼她,劝她让父亲去娶另一个女人,尽管是她的亲姨母。 宋玉蘅非常同情容元绫,如果容元绫知道,她最亲爱的祖母也是赞同这门亲事的,该有多伤心。 也难怪她现在约着霍天鄯在这里,想必也是要发泄一下吧。 “绫妹妹,你不必如此伤心,据我看来,容叔未必肯娶,老太君也还在主事,这件事,你一个女孩儿家,虽然不能违背了外祖母的意愿,但是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身份,说过便罢了,能不能成,还是要看长辈的意思。陈家即便要怪罪,也怪罪不到你身上。” “真的吗?可,可外祖母让我在外祖父灵前起了誓……” 霍天鄯便是再好的脾气,此时也忍不住皱眉:“陈家未免太欺人了,这等事,如何让你一个女孩儿起誓?!夫人才故去多少年,也是陈家嫡女,怎么就这般被他们糟践!”骂了一阵,又安慰容元绫:“你别哭了,听我的话,这里风大,哭多了,一会儿又该嚷着头疼了。” 有霍天鄯的安慰,容元绫情绪恢复得很快。她秀美的脸蛋上还挂着清澈的泪珠儿,摇摇欲坠。霍天鄯忍不住伸手去擦,容元绫忙凝肃脸色,摇了摇头,自己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眼泪。 霍天鄯怔了怔,缩回手,语气温和:“看我,一时担心你,倒忘了。” 容元绫出了一会儿神,才回过头来,含泪笑道:“鄯哥哥,我没事了。你先走吧,一会儿丫鬟该过来了。” “好。”霍天鄯走后,容元绫收拾完情绪后,也正准备走,忽而感觉不对,风吹着帷幔,显出人型来。 “谁在那里?还不快出来!”容元绫立时变了脸色,语气颇为戒备。 那帷幕内突然钻出一个小人儿和一个丫鬟。 “大姐姐,是我。” 容元绫见是蘅妹妹,戒备之心消散了,脸色也缓和了,低下头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方才在荷塘那边玩,准备回荣安院吃饭,不巧就遇上你和鄯哥哥了。”宋玉蘅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显得自己无辜又自然。 “你认识鄯哥哥?” “认识。鄯哥哥还夸过我好玩,大姐姐不信,可以去问他。” 容元绫自然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巴巴地去问霍天鄯。宋玉蘅打量她的脸色,感觉她仍然不是很放心,如果单单自己偷听,或许还能放过,但是,偷听的还有华月呢。 “刚才……你们听到了什么?”容元绫脸色有些发白,但还保持着嫡女的镇定。 有那么一瞬间,宋玉蘅在威胁与宽容之间摇摆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确定了方向,当机立断。 “我们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在路上遇到散心的大姐姐,大姐姐喜欢阿蘅,教了阿蘅一些做人的道理,阿蘅十分受用。” 宋玉蘅说得那么笃定,如果不是事实并非如此,容元绫几乎要信了。随后她目光淡淡看向华月。 华月二话不说,径直跪下:“大小姐,奴婢是姑娘的贴身丫鬟,只知道姑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老太君时常骂我,说我只顾伺候小姐,平日也不懂得说话趣乐,是个没嘴的葫芦,继而又叹道,说我虽然笨笨的没意思,可靠这二字倒还算得上是优点。” 这一番剖析表白,也打消了容元绫的疑虑。 宋玉蘅对华月有如此反应和言语给予了高度赞赏,不知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为了让容元绫更放心,她拉了拉容元绫的手,到一处更为幽静且方圆十米都能收入眼中的地方,开诚布公道:“其实阿蘅知道大姐姐和鄯哥哥没什么,只是说了些家常话。不过阿蘅也知道府中人多眼杂,有的话不能在房里当着众人说,关着门说也不好,索性约出来说,免了许多麻烦。” 容元绫对蘅妹妹能说出这番话来,颇为意外:“蘅妹妹,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却懂得许多透彻的道理。”再想到上一次阿蘅救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阿蘅确实帮了她,她实不该这样警惕她。 宋玉蘅受之无愧。本来麽,容元绫与霍天鄯到底是什么关系暂且不表,方才霍天鄯要为容元绫擦眼泪,就算在没有外人的地方,容元绫也拒绝了。容元绫本就没有逾越的想法和举动,十分清白,值得敬佩。 “就像阿蘅也有小秘密,不能在荣安院说,只好跑到大姐姐的荷塘,对着荷塘说。” “阿蘅有什么秘密呢?” 宋玉蘅勾勾小手指,容元绫低下头,只听耳边道:“阿蘅知道老太君晚上睡觉会磨牙哦~” 容元绫忍俊不禁,又笑了出来。 站在不远处望风的华月,看见姑娘神神秘秘在嫡小姐耳边说了句话,嫡小姐就笑了。华月不由得想,自家姑娘自从病好以后,逗笑别人越发显得轻车熟路了呢。 * 女子间的情谊是由小秘密筑成的。既然有了共同的小秘密,那么容元绫待宋玉蘅就有了些许特殊。 起初并未被人发觉,但日子久了,就看出来了。 暮春过后,便是初夏。侯府上上下下都脱了小袄外袍,换上了外衫短褂,去除臃肿累赘,一派轻盈之态。门帘也由厚锦布帘换成根根富贵的老山竹帘,或玲珑剔透的袅情丝珠帘,或飘逸轻薄的纱帘,色彩鲜艳,撩人心扉。 丫鬟撩起绣着大团云烟的清纱门帘,露出容元芙那张清丽的脸。她穿着绯红薄丝蚕锦细纹罗裙,系着雪白锦缎腰带,披着双蝶戏花的杏红外衫,手里握着一把挂着香穗儿的罗扇,双眉微蹙,立在廊下,看着朗朗晴空。 随后跟出容元婳,她穿得则很清新,烟葱绿薄青纱裙,戴着翡翠耳坠儿,手腕上也套着一对翡翠镯子,衬着细骨伶仃的手腕儿,越发显得清秀。 “每天做这种可怜样儿,也不知给谁看!”容元芙没什么好脸色。 容元婳却也不恼:“你在大姐姐那儿受到冷遇,又何苦发泄在我身上?哦,我知道了,定是你想要约大姐姐听女先儿说话本子,巴巴等了大姐姐许久,结果她却要带着蘅妹妹去,让你难堪了。” 容元芙脸黑,却不甘奚落,话锋一转道:“哼,谁听不是听,多了个人倒热闹。不比某些人,煮了拿手的汤,端过来,大姐姐却吃不惯甜汤,全让蘅妹妹享用了,这马屁,却也拍错了地方吧!” “你!”容元婳气得脸都扭曲了。 两人阴阳怪气,争锋相对,谁也不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