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这一开了头,姐妹们越发随便起来,有顽双陆的,有投壶的。虽不敢如宝玉他们那般喧哗,却也自得其乐。
黛玉捧了茶在一旁瞧着湘云与宝玉吆喝得起劲到底这会子学问不多,都还诌不出什么诗句来,只得拿这个赌酒作耍。虽是儿戏,两人争得却极认真,黛玉瞧着有趣,看得待听得台上一声断喝,再抬头看时,见那腰子眼,花鼻窝,顶着红艳艳一个舍利光的鲁智深已在台上与人打将起来,这才知道五台山上已失了清静……她不由睨了眼陪在贾母身边说笑的宝钗,拿手指在桌下戳了戳宝玉,悄声道:“怎地不陪你宝姐姐去。”
宝玉回头乜了宝钗一眼,半赌气地道:“人家说得都是正经营生,哪里是咱们听得懂的。”
黛玉听他话里有话,知是还有前情,却也懒得接话。好在那厢湘云饮了罚酒,又来寻宝玉报仇,一时却将这话岔了过去。
冬日昼短,天还没黑尽呢,寒气就上来了。老太太有些短了精神。赏过了小戏子们,也就散了戏酒。湘云意犹未尽,还要拉着宝玉往内书房里继续。宝玉瞧着秦钟蔫蔫地无甚兴趣的模样,只推说自个儿乏了,就欲脱身。湘云哪里肯,仗着吃了两盅酒,拉着宝玉不放,大着舌头嚷着还要与宝玉再战三百回合。倒让贾母瞧着好半天的笑话,才吩嘱丫头们上前小心撕掰开他俩,各自送回房去。
黛玉掩着鼻吩嘱春柳她们帮着翠缕将湘云打理干净,丢进床里后,也卸了钗环,更衣洁面,安歇了下来,并很快地沉入了梦乡这一日终于尘埃落定,黛玉真是大大地舒了口气。虽也有些不快,但显然不是她预期的那些,这意味着什么,于黛玉不言而喻。
黛玉在这一日里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成果,不由渐渐静下心来……
宝玉也在这一日里想通了一件事,开始动起了心思。他的蒙师去年辞馆得早,他只如那去了缰绳的野马,在家淘惯了的。若不是忽刺刺地见着个秦钟,一意要想将他留在身边,宝玉哪里想得起入学来。
可打正月十六进了学,几日下来,就觉着一来学里全是些泥人浊物,且夫子又是祖辈,当面淘气不得,兼书又问得勤,几番下来,着实难耐得紧。还好有个秦钟在旁,好歹有些安慰。
谁想这两日家里人办寿过生,秦钟被他留在内院,同着一群姐姐妹妹嬉耍顽笑,这等两全齐美、无拘无束厮混的惬意光景却哪是学里能比的?宝玉少不得打起了逃学的主意……
是以第二日一早,黛玉在内书房里等来的不是宝玉,而是麝月。
“……昨个晚上好象浸了点寒气,今早就有些头痛,不能来陪姑娘读书了。”麝月低着头轻声复述着宝玉的传话打袭人出了那事之后,宝玉房里的丫头,不对,满院子有点脑子的丫头在黛玉面前都规规矩矩的。
若真是身体报恙,怎地还能这般早就醒了,头痛?还不忘支使人过来与她打招呼?可见痛得还不够……
黛玉闲闲拿起书来,漫声向麝月道:“你且带句话给他,就说……二舅舅这几日都不大忙的样子,可有空仔细他的皮呢。”
麝月讶然地抬头瞧了瞧她,复垂首应着退了出去。
宝玉听懂了黛玉的威胁,额,不,劝告政老爷果然是他儿子的天敌,早读虽然没到,但老太太早膳时,却如常出现在了饭桌上,还带着秦钟。
黛玉瞧着他那没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抿了嘴笑嘲道:“不是说不昨儿晚上没睡好么,怎地不多歇会儿?”
宝玉哪里作得声,只在她与湘云的调/笑声中郁闷地咕哝了句。一时埋头吃罢饭,匆匆与湘云作了别,就往王夫人房里请安去了。
湘云很出来几日了,老太太也不好多留,饭后就让黛玉陪着她回房收拾,待史府遣人来接。
待送走湘云,黛玉一人在房里四下瞧瞧,不由生出了几分寥落。好容易收拾起心情,正待指挥着丫头收拾屋子呢,忽听得小丫头悄悄来报:说是老太太叫了宝玉房里的几个大丫头去正房问话。进出传话的婆子媳妇都板着个脸,一院子丫头也不知是发了什么事,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黛玉听了心头一动,还不待细想,又听得说唤了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进来……李嬷嬷并老太太房里的一个嬷嬷带着人往宝玉房里去了……又有人见着有媳妇领了个小丫头进了正房,润妍说瞧着像是那日与她撕掰臂上花的那个……黛玉听到这里,立时将房里的丫头们一一约束了,再不许她们四下里打听瞧这光景,竟象是袭人的事儿犯了。这等事,可不是她们这等女孩儿家家好掺和的。
大冬天的,门上用的都是极厚的棉胎帘子,就是窗子也是糊得重绸,黛玉借口屋子里太闷将窗屉子都下了,可屋外同屋里仍是一般地静。丫头们沉默地做着各自的活儿,黛玉也拿了件绣活淡心无肠地扎着,不由想起来今个儿早间来:老太太听得宝玉不适时,竟没如往常那般追问呢莫不是说,那会子老太太就对宝玉的不适有了自己的定论?
隔了好一阵子,有脚步声进了正房,一时隐隐约约就有哭声传来,也不大真切。黛玉不禁侧了侧头,余光扫见一旁的紫鹃白了脸……于是知道,自个儿不曾听错……
院子里越发静得吓人,久久地……没有喝骂声,没有板子声,却不知为何更加可怖。黛玉斜乜着紫鹃手里的绢子,已被她扭得不成形,偏她还一无所觉。待那阵伴着呜咽声的纷乱脚步一路往院外去的时候,黛玉就瞧着那绢子被紫鹃的指甲生生就撕出了条口子出来。丝线一散,那绢子上绣的花儿立时抽作一团,再不复旧时模样……黛玉轻叹口气,这绢子,是再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