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戈只叹道:“离上朝还有些时候,不如……”还是歇息一下吧。
陆明煜打断他,失望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吗?”
燕云戈闭了闭眼睛。陆明煜看着他,又开始讶然。
他一直知道,抚远少将军有一张俊朗无匹的面孔。当年大胜归京,多少女郎朝他掷果。这也并非他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燕云戈,可好像唯独今日,陆明煜忽而发觉,原来燕云戈的鼻梁这样俊挺,仿若琼山玉立。唇形这样好,恰似明湖烟波。
兴许是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吧。
见燕云戈说不出话,陆明煜叹了一声,主动转过话题。
他从一旁炉上取下酒壶,在自己与燕云戈面前各倒了一杯。
时人惯饮的是浊酒,药粉的颜色被吞没其中,无从分辨。
眼看燕云戈眉尖又要拧起,陆明煜低笑一声,说:“怕人说我荒唐,嗯?”
燕云戈斟酌言辞,说:“毕竟还要早朝。”
“今日不上朝了。”陆明煜摇头,“几位阁老接连一旬都没能休息,如今总算得空,不如让所有人都松快一下。”
燕云戈听着,再看陆明煜面孔,见天子神色已经方才不同。
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自在、肆意很多。
燕云戈忍不住微笑。
他似乎觉得昨夜的危机已经过去,如今眉眼里都透出放松。身体倾向前来,要揽住陆明煜肩膀。同时开口,准备说些什么。
陆明煜似笑非笑,抬手挡在燕云戈身前,朝酒杯方向抬一抬下巴,嗓音懒散,说:“朕亲自给你倒酒,还不快喝?”
燕云戈好笑。与他私下相处时,陆明煜鲜少有称“朕”的时候。至多是被伺候的太舒服,才要玩笑似的来一句“重重有赏”。
他没再开口,而是拿起手边的酒杯。
抿上一口,眼皮却忍不跳动。
再看陆明煜。陆明煜明知故问:“怎么了?”
燕云戈停顿,问:“这酒?”
陆明煜瞥他:“如何?”
燕云戈斟酌言辞。他大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陆明煜在酒里放了什么。这会儿也只是露出一点苦恼神色,说:“仿佛有些苦涩。”
陆明煜不轻不重,说:“兴许是温了太久,酒的味道变了吧。”
燕云戈看他,见陆明煜神色不变。
是一定要让他喝了。
燕云戈无奈,倒也不曾多说。
他有错。这一杯温坏的酒,就算是赔罪了。
——陆明煜觉得,大约直到毒发的那一刻,燕云戈都是这么想的。
但他注不能知道答案了。眼看身前的人趴在案上,再无一点声息,陆明煜心中并没有什么欢喜,反倒是空落落更多一点。
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站起身,预备唤来宫人。
毒自然不能是他下的。该是二皇子、四皇子……或者燕云戈本人,要下毒谋害天子,却在阴差阳错下未能成功。
以燕云戈的身份,让他悄无声息地没了实在太难。不如干脆闹大,给他一个“护驾有功”的名头。
在确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后,剩下半晚时间陆明煜都在想这个。
可在他转过身后,背后又有动静。
有什么被推动,小案在地面滑动的声音……
陆明煜的头皮微微发麻。
他许久未进水,如今口唇发干,头皮发麻,连自己的心跳都能清楚听到。
屋中只有自己一人!再之后,就是已经没了气的燕云戈!
会是什么在发出动静?除了自己,屋中还有什么能动?
陆明煜难以想明。他谨慎地稍稍侧过头,用余光去看方才的小案。第一眼,燕云戈依然趴在那里,并无变化。他稍稍放心,正要转过头,却意识到,方才燕云戈仿佛是左手在上……
他猛地再回头。第二眼,燕云戈不见了。
陆明煜几乎喘不上气。
就在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一道嗓音。
“陛下,”自然是燕云戈再问他,“我如何对不起你,要你这样对我?”
陆明煜一愣,第一反应竟然是:你如何对得起我!
他想到过往种种,从两人不甚愉快的第一夜,到接下来两年里自己的诸多小心谨慎,再到三皇子子嗣被燕家悄然接到北疆抚养的消息。愤怒占据上风,惧意竟是被直接压下。
年轻的天子撑起气势,要转头与燕云戈对峙。
可一转头,就见燕云戈原先还干干净净的衣襟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冷漠、阴狠地看着他。
陆明煜过往再苦,也是正经皇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呼吸一滞,头脑空白。
蓦地惊醒!
天子看着眼前明黄色的床帏,大口大口喘气。
这动静引来宫人,在帐外焦灼地问:“陛下!”
陆明煜喉结滚动一下,哑着嗓子吩咐:“倒杯水来。”
温热的茶水入喉,甘暖的檀香味飘散在鼻翼间。
陆明煜的心跳终于平息。
他记起来了,这已经是燕云戈喝下那杯鸩酒的第三天。
少将军不会在倒下后又爬起来,吐着满襟血来朝陆明煜复仇。
事实上,燕云戈的确没死。那日宫人原先想把他带出宫操办丧事,可行到一半,察觉到“死人”的呼吸声。
再然后,燕将军重新睁眼。
这引来一阵兵荒马乱,其间混乱不多赘述。总之,听到消息的陆明煜错愕而心乱,一时下不了再动一次手的决心,又不能把人放出去,干脆让宫人将他重新带回。
如今,燕云戈就躺在侧殿里。
那是燕将军从前便时常留宿的地方。太医已经来看过几趟,他们很确定地告诉陆明煜,误打误撞饮了毒酒的燕将军难得好运,未死,而是失去从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