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薇回头看了眼跟在身边的翠珠,随即转身,加快脚步凑过去看热闹。
虽然是在皇宫中这么多年,但平时宫妃中有什么热闹她可不敢凑,保不准引火烧身。
但现在,此处中就有未来的娘娘。要是能借闹剧挑出一个合心意的发展对象,按在老皇帝身边,对庄薇百利无一害。
整个储秀宫上百名秀女,十七八个太监宫女都站在走廊下伸着头朝事发地看。
“……怎么回事啊?”
“赵国公家的小姐,另外一个不认识,长得可秀气了,估计是被嫉妒了吧。”
庄薇刚靠近,窃窃私语就传了过来。
庄薇心中莫名动了下,要说长得好看到被人嫉妒,那她还真知道一个。
秀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中间另外,但看人的排布就知道站其中一位的并不多。赵雪梅站在谢允卿身前,冷冷笑了一声,“你说这不是你偷的?难道你也去蔡竹阁中打了这只珠钗吗?”
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不愿意给老皇帝当妃子。
林环不愿入宫是因为身为林右相的嫡女,年纪合适,她完全可以嫁给皇子或者是林右相的几个学生。无论是哪一种,都比在年纪轻轻守寡要好。
但赵雪梅不一样。
赵家祖上是跟着高祖打天下,得来了一个世袭的爵位。但这么多代下来,如今的赵国公手上早就没了军权。但又空占个元老的位置,有权评价皇帝的一举一动。
位置不尴不尬,徒惹猜忌。
朝中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让儿子娶赵雪梅,但看不清这情势的又大多寒梅,赵雪梅不可能嫁。所以思来想去,还不如入宫。以后做个太妃,有地位有权利,还助力家族。
赵雪梅手中捏着一只坠着两粒珍珠的花型珠钗,花朵正中还用金丝捻出两条巍巍颤颤的细长花蕊,这样一只钗子戴在头上,足以让主人在一群秀女中被第一个注意到。
光是工费估计得有京城百姓家半年的吃穿用度。
赵雪梅咬着牙恼火极了,她知道这些人都怎么想自己。
自己身上的衣服首饰比她们高出一大截,本身就惹人羡慕。赵国公也没有盟友的助力,不会有秀女上来帮她说话。
这种情况下,她还对着一个比自己好看那么多的秀女发难,都不知道会有多少难听的话往自己生活是哪个丢。
但这只珠钗确实是昨天不见的,自己确认它被放在了床头的盒子里,不可能是遗落在了路上。刚才她经过谢允卿的房间,余光正好瞥到一抹珠光,可不就是自己的钗子。
明明是这人拿了自己的东西,凭什么所有人都一副鄙夷的样子看着她?
赵雪梅气不过,上前推了谢允卿一下,“你是哪家的?为什么偷我的东西。”
站在她对面的人稍稍错开一步,蹙起眉。
“我没有偷……”
谢允卿说道,他大概能猜到是有人在污蔑他。身为男主,他向来对容貌不太看重。但他也知道,在秀女中容颜的重要。
所以从入宫就尽量不出现在人前,却没想到即使是这样,还是被人盯上了。
不等他解释完,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清白的赵雪梅就叫了起来,“就是你!昨晚上它还在我的床头,且昨晚去用小圆子只有你没去。
就算有人要害你也只能趁早上偷东西,但我睡眠浅,要是有人在我睡着的时候偷东西肯定会被惊醒。”
储秀宫才种上的花草根上,土粒还是软的。庄薇站在高处,目光在中心的两人身上划过。
“翠珠,你觉得是谁在撒谎?”庄薇饶有兴味地问道,像是个站在台下听戏的观众。
翠珠沉吟片刻,“怕是,赵国公家的小姐。奴婢也不知道,但听闻赵国公家的小姐刁蛮霸道,京城中名声不好。”
庄薇若有所思地点头。
名声不好啊……
“下去看看。”庄薇笑着牵了下红芪,“今年秀女不怎么懂规矩,红芪你是母妃身边教出来的,这种该怎么训?”
红芪本来还在为庄薇早上的行为发憷,闻言心中大定。
她朝庄薇一点头对着下面的众人喊道,“长公主驾到——”
霎时间,底下一片寂静,赵雪梅咬了下嘴唇赶紧跪了下来。
来这里的秀女都被家里交代过,根本不敢抬头和庄薇对视,一个一个乖得跟小鹌鹑似的。
包括谢允卿。
庄薇的目光从那人的发顶扫过,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小说里,身为皇帝王爷将军的男主没事干就跑去看女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现在用权势压人,然后在一切解决后抱着小娇妻卿卿我我……
庄薇哼笑了一声,虽然假林环和她性别不太对,甚至于可能是温止派来的人。但一想到待会能在大美人脸上看到惊诧和求助,长公主还是挺高兴的。
身后的小太监已经搬来了椅子,庄薇抬袖坐下,“本宫刚才经过,听见储秀宫莫名吵闹,就进来看看。”
红芪冷冷开口,“既然进了宫,就该将在家养出的小姐脾气收一收。今天是惊扰了公主,明天有了分位以后是不是还要惊扰贵妃皇后?再给你们搭个台子去养心殿门口吵可好?”
她在庄薇面前总是怯怯的,但到底是容贵妃带出来的宫女,在打压新人这方面得到了宫斗赢家的真传。
底下一群秀女瑟瑟发抖,从前哪里被人这样训过,一时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啜泣了。
红芪厉声,“哭什么?你们说不得吗?”
赵雪梅赶紧膝行两步上前,“都是臣女的错,臣女只为一根簪子闹出如此大动静。”
“赵国公家的小姐啊,”庄薇的手指在扶手上划过,“抬头。”
……
赵雪梅摸不清她的心思,缓缓抬头和庄薇对上视线。
这位长公主深入浅出,几乎不和京城中的女眷来往,她从未见过庄薇。但看刚才红芪训话,似乎并不是好相处的主。
下一刻,赵雪梅微微一愣。
坐在她面前的庄薇撑着下巴朝她笑,莫名就让她想起了母亲养的长毛猫儿。慵懒放松,柔软到不行。
庄薇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赵雪梅。看着她从惊怯变得疑惑,再变成一点点试探的询问。
下一刻,庄薇垂眼,在扶手上轻拍了一下,“你刚对谁叫呢?”
赵雪梅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转身指向谢允卿,“就是她。”
一路秀女忙膝行让开,生怕波及到了自己,只留下尽头的谢允卿。
庄薇就不说话,就等着谢允卿主动开口。她倒是要看看,这个假林环到底是什么来头,
而此时的谢允卿,不比赵雪梅轻松多少。
他可以出宫,但绝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被赶出宫去,否则林环的名声就别想要了。于情,林家毕竟对他有恩。于理——
谢家当初被人诬陷抄家的事情,他也得接着林右相的势力。
“你说话啊。”赵雪梅急急扯了他一下,硬生生把他拉到前面让谢允卿看庄薇。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谢允卿一愣,而庄薇特别愉快地翘了翘唇角。
看吧,昨天还对本宫爱答不理,今天看你后不后悔。
庄薇不动声色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正打算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皇后驾到——太子驾到——”
庄薇:……
???
就不能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吗?
但皇后的凤驾已经朝这边来了,庄薇叹了口气,只能屈膝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皇兄。”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没有容贵妃的国色天香,但这么多年高居帝王身边,让她眉眼间都带上了三分不容忽视的威严。
皇后看了眼庄薇,轻轻一颔首。
她对三皇子没有好脸色,但对于一个没什么威胁的公主还不至于摆架子。
同时站在她身边的庄麒明也一步上前,“皇妹,容贵妃近来可安好?”
庄薇规规矩矩,“母妃安好,劳烦皇兄记挂在心。许久未见皇后娘娘,娘娘容颜不该,薇儿甚是欣喜。”
两人相视假笑,完成了每次见面以后的规矩。
庄薇大概能猜到皇后为什么要过来。
容贵妃身后有秦家撑着,说句不太好听的,只要边境外族一日不除,容贵妃的位置就能稳当一日。
但皇后不一样。
她出身左相方家,本朝的规矩为了防止外戚掌权,皇后应当出自民间。但老皇帝上位的时候,方家作为百年大家族,在朝堂上硬站半壁江山。皇帝只能娶了方左相的女儿为皇后,以此换取方家的支持。
如今帝位稳当,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打压方家,方左相一日一日老去,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门生不减,但方家有能力的小辈再也没有被皇帝安排到重要的官位上。
只要方左相敢提,就有人拿出皇后不合规矩一事弹劾。近几年来,居然有了废后废太子的呼声。
要不是这样,三皇子一脉也不可能有那么多追随者。
这次选秀女,宫中其他的妃嫔顶多骂两句,只有皇后是实打实的紧张。
老皇帝现在就那个样子,谁都怀疑谁都猜忌,别到时候真扶一位新后上来。
所以她早就派人盯着储秀宫了。
皇后的目光在秀女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谢允卿身上,眸光利了一瞬。
这个秀女……未免太出众了些。
“你就是盗取赵雪梅珠钗的林环?”皇后一句话就给谢允卿定了罪,“你可知盗窃在宫中是要被杖责三十的?”
果然,庄薇想道。
但她没料到的是,谢允卿居然直接开口,“臣女没有,臣女思念家人,昨晚没有去用御膳房送来的宵夜是因为在房中思念家人。”
这人,是不是有点白?
庄薇在谢允卿开口的一瞬间就觉得不好。
他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反驳皇后的,即使要辩解也该用更加委婉的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温止真的会让这么一个人进宫吗?
庄薇盯着谢允卿,在心中梳理这人的特征。
皇后目光转冷,她没想到区区一个秀女也敢这么对她。谢允卿出众的容貌让她想起了刚入宫的容贵妃。
当时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丝毫不把她放在眼中。而现在,她成了自己一生的死敌。
——放肆两个字已经在皇后的舌尖了,庄薇从后面拉了她一下。
十六岁的长公主上前,“娘娘,这位林环秀女是林右相的嫡女,之前和薇儿在宴会上见过几面。”
皇后一愣。
林右相可是三皇子的人,林环和庄薇见过不奇怪。而自己要是在这里处置了林环,岂不是将两党的斗争挑起。
庄薇靠近皇后,软着声音撒娇,“娘娘,一只珠钗而已,您统领六宫,何苦为了这么点小东西和林环计较。
而且父皇这两年也不喜欢赵国公。”
她就像是一个为伙伴求情的小姑娘一样拉了拉皇后的袖口,“薇儿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娘娘要是还不能消气的话,就先将她给薇儿呗。薇儿一直没有女官。”
这也是个办法,皇后想道,她只是不想让林环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而已。如果将她放在庄薇身边,皇帝总不可能对着自己女儿身边的人下手。
庄薇笑眯眯地在皇后身边装乖。
秀女中有一人还没见到皇上,就被长公主选为女官的事情很快传到宫外。家里女儿不愿意做妃子的自然羡慕一阵,但林府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宫中来的太监在林环的房间中收拾衣物首饰,林夫人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太监见她实在是紧张,笑着安抚,“您倒也不必如此,长公主是个好相处的,三皇子又——哎,这话不该洒家说,但您懂。
林小姐在公主身边待几年,出来以后名声又好,皇子都能嫁。”
太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继续去收拾了。
但林夫人却没有被安抚到一点,颤抖着手用手帕掩住脸面,被丫鬟扶着到后间去了。
“……师傅,”小太监碰了下刚才说话的那个太监,“林夫人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
“嗨,女儿原本能今年就嫁的。搞不好婚事都商量完了,现在因为凤仪宫那位得再拖几年,能高兴吗?这些啊,都是人家的家事,你好好收拾东西。”
在太监眼中看来,这只是小事。殊不知在后面的里间,林夫人刚刚走进门就软在了地上,连丫鬟都没有拉住。
“太太,太太!”丫鬟叫道。
下一秒被林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你想把人都引过来吗?你想害死我的环儿吗?你想干什么?”林夫人的声音很轻,但急促疯狂,她眼中很快就蓄满了泪水,死死地瞪着丫鬟,两只手铁钳一样攥在她的手臂上。
丫鬟也被她吓哭了,抖着声音,“太太,太太对不起……”
“把他们两拉开!”林老太太严肃却无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几个人忙无声上前,将林夫人和丫鬟拉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林夫人平时最注重仪态,但现在,她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地毯无声地掉眼泪。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问道。
“怎么会这样……”
“谢允卿不是今晚就会被赶出宫吗?他现在占了我环儿的身份去公主身边做女官了……我环儿怎么办?我环儿就是个见不得人的了……”
这件事情远没有太监心中的那么简单。
谢允卿是没有身份的。
十七年前,秦久义还只是个兵部侍郎的时候,谢家家主就已经是正二品的镇北大将军了。
黄河决堤,连着江南水患,朝中人手转不过来,山匪横行,皇帝只能调军中的人。谢家家主就被派去押送江南赈灾银。
赈灾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一个肥差,只要被派去的官心够狠。
谢允卿的父亲就够狠。
当年江南三十多万流民,上百万赈灾银,他居然一口全吞了。就连平时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的江南官员都说没见过他这样的水蛭。
不仅如此,谢允卿的父亲居然还打劫山匪,他不舍得用自己的军队,就逼着灾民去和有刀的山匪打。
血水染红了那几座无名山头。
要是谢将军收敛点,或许江南的官员还能帮他遮掩,但他做得太过了,连一点汤水都没有给当地官员留下,没人愿意帮他说话。
这件事情捅到皇帝那里的时候,皇帝暴怒。
都没等谢将军回来就被在江南处决了,谢家抄家,女眷发卖为官妓,从此以后再也不允许提起这件事。
林右相再记挂谢将军当年对他的恩情,也不敢给谢允卿办户口。要是被人扒出来,林家就完了。
但现在,谢允卿代替林环,林家连将两人的身份互换的机会都没有。
林环现在就是个只能活在黑暗中的活人。
要是谢允卿几年后能被放回来还好,他要是会不来呢?林环这辈子就不能出来了吗?
“……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我环儿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身后的帘子被人掀起,林夫人都没有力气回头,直到林右相停在她面前才抬头。
林夫人也顾不得自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了,一把抓住林右相的手,“你,你快去找人把谢允卿弄出来啊!要不然我环儿就得一直待在阁上不能下来啊!”
林老太太不是个宽容的婆婆,平日里和自己这个媳妇经常不对付,但现在也站在了林夫人一边。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怎么可能不心疼。
但两个女人都没想到,做为林环的亲生父亲,林右相脸色差的惊人,却没有要同意的意思。
里间并不明亮的光线中,林右相的脸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中,仿佛某种不详的讯号。
林夫人的神情从悲伤到茫然,拉着林右相的下摆来回摇晃,“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林老太太也被人扶着起身,“你说话啊,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
就仿佛有人生生给林右相的喉咙里灌了一壶开水,又让他吞下了一包刀片,他的喉咙整个都被废掉了,所以开口说话时,喑哑难听,又低又轻。
“林环已经进宫了,林家在去年收了一个养女,名叫林莹。”
……?
“你说什么?”
林夫人缓缓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林右相,“你说什么?我问你说什么?你在想什么?那是你的亲女儿!”
林右相一把甩开她,朝后撤了一步,“愚妇!林环已经进宫了!她现在在长公主身边,那是皇帝的亲女儿,这是最好的出路,多少京城贵女想要还选不上!你在这里抱怨什么!”
“你疯了!你疯了!那是谢允卿——”
“啪!”
林右相狠狠将林夫人打到一边。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
与其说是心疼悲伤,或者后悔之类的倒没有。在朝堂上蹉跎了数十年的右相两边眼角都有深深的纹路,让他现在充血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可怖。
他是在,害怕。
或者说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