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当家眨了眨眼,直觉遇到了有史以来头一号难题。
正忙于赚钱的胭脂哪里知道有人进退两难?
香油已经有了,她光是将各色香料、药材研磨、分秤就忙的不亦乐乎,根本顾不上其他的。
才刚夏霖府的杜掌柜还托伙计送了封信来,一来问好,二来也是问能否匀些油胭脂过去卖。
之前胭脂给的那几瓶不几日就卖光了,因新奇好用,用过的还想用,没用过的也想买,可一问之下竟没了,这如何使得?还有人隔三差五就打发人来店里问,只叫杜掌柜头大如斗。
眼见着就要过年,各家各户花起钱来都比平时痛快不少,端的是赚钱的好时机,可偏偏自家没货,这就要命了。
杜掌柜等了许久都没信儿,终究是忍不了,亲自写了书信一封,打发来沂源府采买香料的伙计捎着。
近来过得舒坦,要不是这封信,胭脂当真要忘了还有杜掌柜这么个人,看过信后不免心潮澎湃。
她并不怕不够卖的,唯独怕做了卖不出去,如今竟有人千里迢迢特意来问,可不是好兆头?
只是有个难题:因眼下沂源府的手脂都卖到一两半一瓶,且张掌柜的也说了,回头油胭脂、甲油等物也须得与这个价格持平,那么早前卖与杜掌柜的价格自然也就不成了。
胭脂想了一回,也回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若是杜掌柜接受这个价格,那么以后少不得两头开卖,若是不同意,那也没什么要紧的,她还有张掌柜这条路子呢。沂源府地大人多,身家巨富者不知凡几,那些人往往一条不起眼的帕子、络子就不知价值几何,哪里在乎这差的几百文呢?
接下来两日,胭脂又叫了小翠儿等人来帮忙,又是装瓶又是贴签子,忙的四脚朝天,恨不得觉都顾不得睡,紧赶慢赶的将那买的几百个瓶子都装满了。
第三日早上,卢娇过来找她,手里拿着个小包袱,面色有些古怪。
“四姐来了?快坐,自己倒茶吃,且等我腾出手来与你说话。”
胭脂正埋头记账,也顾不上招呼,说了几句话就复又埋下头去奋笔疾书。
就见屋里几张桌案都整整齐齐摆满了白瓷罐,放眼望去好不壮观,卢娇不由得笑了,“倒也气派。”
除了瓷罐之外,还有百十个一寸见方的油纸包着的小块,都安安静静摞在一起,很是显眼。
“这是什么?”
胭脂抬头瞧了一眼,噗嗤一笑,又提笔蘸饱了墨汁,“来时我曾顺手做过男人用的唇脂,叫凝露珠的,只可惜当时的香油都加了香料,便是虎子和二哥他们不在意,外头人们未必不忌讳。故而这回我打从一开始就将香油做了两份,如今也有没味道的原色唇脂、手脂,等会儿一发送到香粉宅去。”
卢娇过去低头闻了闻,果然没什么味道,便由衷赞道:“果然细心。”
因胭脂成日家摆弄香料,屋子里不必刻意熏香也十分好闻。
她又顺势在屋里转了圈,见好像不久前才刚做的书架上头已经整整齐齐摆了十来本书,便随手抽了一本翻看,见封皮上写的是西南游记,又看另一本是诗经,再看第三本却是竹林杂谈,随笑道:“你看的倒杂。”
胭脂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原也不是什么规矩森严的诗书大家,家里人并不如何约束,左右书房里也没什么看不得的坏书,我闲来无事就翻看几本,几年下来,倒也记得七七/八八。”
所谓正经的书多是经史子集之类科举的,外头随处可见,本也没什么稀罕。反倒是这些偏门的所谓“杂书”,其中不乏字字珠玑者,也往往刊印发行甚少,一旦错过后头就买不到了,故而胭脂也先挑了市面上少有的默写。
“这也没什么,”卢娇翻开那西南游记,津津有味的读了几行,随口道:“杂书也未必真是杂书,便是那些大家,难不成就没有衣冠禽兽了么?写的未必是好的。你只看天下的官吧,固然是有好官的,可那鱼肉百姓尸位素餐之流也是比比皆是,可知这世上的事都不可一概而论。”
“四姐真知灼见,小妹佩服。”胭脂点头笑道,“想来四姐看过的书比我多了去了,如今却在这里取笑我。”
“去你的,”卢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晃了晃手里的书,“这个倒有些意思,以前我没看过,能借来看看么?保准不弄脏了。”
她确实读过不少书,但大多是父亲喜欢的兵书、手札,这类杂记知道的并不多。
“这又何妨?”胭脂并不在意,“只管拿就是了,便是有什么也不要紧,我再抄一本也就是了。”
这会儿她也记完了账,站起来活动手脚,这才瞧见卢娇带进来的包袱,不由得好奇道:“你拿的这是什么?”
此话一出,卢娇的表情再次古怪起来,干咳一声才颠三倒四的说:“这,咳,这是前儿有个熟人送我的料子,她家原是做布匹生意的,路过此地便胡乱留了些,权当年礼。只是你也是知道我的,惯爱大红大绿这些轰轰烈烈的,本就不大耐烦摆弄这些,却哪里穿的了?正巧你行李不多,便拿了几块清淡雅致的过来,多少应付一二。”
江湖人天南海北的闯,认识的人自然也多,胭脂不疑有他,只是笑着推辞,“这怎么好?原是旁人送姐姐的,我如何能要?”
“她早就说了的,只任凭我处置,或是自穿或是送人都好,也比外头胡乱买的便宜些。”卢娇梗着脖子道,“你若不要,便是不拿我当姐姐了。”
说着,便好似丢扎手的刺猬似的将那包袱囫囵丢到胭脂怀里。
胭脂就觉得她有哪里怪怪的,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只好满脸疑惑的开了看,顿时就被晃花了眼。
里头一共五块绸缎料子,鹅黄、藕粉是素面,还有一块云纹,一块百花,一块喜鹊登枝的,俱都光彩华美,落在手里好似握着一汪沉甸甸的水,说不出的美妙。
她张了张嘴,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四姐,你那朋友想必出身豪富之家吧?”
来沂源府这些日子,她也去过两回绸缎庄,类似的布料也见过,随便拿出一匹只怕就在五两往上,尤其是这三样花样的,说不得要十来两呢!
虽然这包袱里只是一块块裁好了的,可林林总总加起来恐怕也得十几两银子!
咦,话说回来,有钱人家送年礼也不按匹的么?
卢娇也有些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胡乱点头道:“那是,他,不是,她家里是积年做买卖的,好生有钱!区区几十上百两哪里放在眼里!所以你也不必在意,只管收了也就是了。”
娘咧,大当家也怪费劲的。
胭脂就有些忐忑,“我也不大缺衣裳穿,哪里好要这样多?”
卢娇憋得够呛,偏偏有苦说不出,心道要是这点事都办不成,回头我哪里还有脸向大当家讨教?
胭脂死活不肯白要,当场包了一整套手脂等送与卢娇,又要把那本西南游记给了她,这才罢了,只一颗心还是跳得厉害。
来沂源府果然是对了,天下有钱人果然这样多!
稍后,胭脂小心翼翼的将那几块料子收好,准备好生画个稿子,不然这等好料子弄坏了可惜。
卢娇好容易松了口气,等她收拾好了又一起去香粉宅送货。
越靠近年关越热闹,街上行人就多了好些,不光有本地百姓,还有好些过来大肆采买年货的外来人口,穿着打扮各异,一张嘴南腔北调十分有趣。
老远就见香粉宅外头停了几辆车轿,上缀璎珞流苏,都甚是讲究,立在一旁的小厮穿着打扮也不俗,规矩的很,想来是哪些富贵人家的。
胭脂和卢娇进去的时候,里间已坐了六七位贵妇,都是披金戴银的,这会儿茶果也顾不上吃,正甩着手帕子,七嘴八舌的追着张掌柜的问:
“掌柜的,今儿这是第几日了?怎的还没有么?”
“买卖不是这样做的!胃口也不是这么吊的!若一味哄骗,往后我们也就不来了。”
“正是这个理儿,我可是听说了,前儿高夫人才打发人过来拿了瓶手脂,如何就没了?”
“我们自然是不比高大人的宝眷,哼哼。”
“可不是?五日前我打发小丫头来问,你信誓旦旦的说什么不出几日就有,又有什么叫油胭脂的,吹得天花乱坠,可如今倒好,莫说油胭脂,我连个油瓶儿的影儿都没瞧见!”
一水儿的官太太,攀比的就是吃穿用度,前几日有人忽然发现高夫人尤其爱显摆自己的手,她们瞧了之后发现果然又白又嫩又细又滑,难得竟没有一点儿药油味儿,便都动了心思。
且不说如今市面上的手脂原本算作是药品,不用吧,肌肤受不住用了吧,走到哪儿都容易被人当成是病秧子药罐子!
尤其是一群人凑到一处时,因方子不同,药材有别,有的苦有的酸,还有的干脆带点儿若有似无的臭味儿,不得不多多的撒些香粉香露遮掩,多种味道混杂在一处,当真销魂的紧。
她们都是不缺钱的,既然有又香又好用的上等手脂,谁还愿意用那臭烘烘的呢?故而再看原先那些药铺里出来的手脂、手膏子,难免有些瞧不大上了。
这些人素日里都是体面惯了的,哪里甘于人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光官宦圈子,有些消息灵通的富商家里也听到风声,就都打发人来香粉宅买。
有人买回去就迫不及待的用了,见果然效力出众,不免叫人再买第二回。因胭脂那次送来的本就不多,一来二去的,晚来的富家太太们就扑了个空,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周围的人炫耀,自然不乐意。
张掌柜这几日着实焦头烂额,又因约定日子没到,也不好上门催,只好陪着笑脸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