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接近凌晨一点钟了,麻生真站在屋檐下缩头缩脑地抬头望了望青黑色的天空,迷蒙的小雨还在如织如缕地飘洒着,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透过凄迷的雨雾,能够看到点亮了航灯的飞机正带着闷雷般的轰鸣声划过头顶天空。
如果能有机会从天上俯瞰的话,现在的新宿区应该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洋吧。人世间星罗棋布的灯光交错成海中断续的荧光蜉蝣,随着有人开灯关灯而浮沉不定。
而倚靠着广告牌的自己也会是荧光中的一点。
还没有乘坐过飞机远行的麻生真放飞自我这样想象着。
可能是因为又搞砸了一份工作的缘故,她伸手尝试托住绵密而微凉的雨雾,突然有些伤时伤己。
确切来说麻生真并不是东京人,她生活在埼玉县与东京之间的一个小镇上,行政规划属于埼玉县管辖。但因为小镇距离新宿区只有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所以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她时常来东京打零工。
今年刚年满十五岁的麻生真只能算是不合法的童工,连一般要求十六岁高中生的便利店都不会招收她。反倒是一些比较龃龉的场所愿意雇佣她,因为更加便宜也乖巧。龙三里说她刚刚高中毕业
切果盘、洗酒杯、端小菜、清理沙发上客人留下的酒渍种种杂活都在麻生真的工作范围之内。其实这一切换作是成年的伶俐青年人也许能做得更棒。
比如教会麻生真切果盘的那位棒小伙还会用各种花哨的手法打开啤酒瓶,一套操作下来行云流水,让初来乍到的麻生真把手掌拍得通红,不住地小声赞叹着“斯国一”。
但留恋于此的客人是很抗拒这种穿得一身笔挺的棒小伙,锃亮到反光的皮鞋和纤尘不染的西装小马甲很容易照出他们的秃顶和啤酒肚,进而深感自惭形秽。
一如封建王朝的皇帝们总是不愿意后宫里出现其他带把的男人。
所以哪怕棒小伙的果盘切得再好,开啤酒瓶的手法再高超,他也只能在无人的后厨挥斥方遒了。
颇有一股怀才不遇,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意味。
于是其貌不扬、带着黑框眼镜、马尾辫永远扎得整整齐齐的麻生真才有了打黑工的机会。她的工资只有正常员工的三分之一,但至少能够让她有个“总有一天会把学费攒齐的念想”。
不过今天这个念想也被暂时掐断了,连平凡模样和黑框眼镜也没能起作用。
有人放着言笑晏晏、弓腰就露出深邃事业线的大姐姐不摸,结果想趁她躬身提供擦鞋服务的时候揩油,可她现在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唉。
这里的“十五岁”并不是为了强调法律在这方面对她还有额外的保护,一旦被抓住了至少几年起步。
而是代表着她还怀揣着没有被粗糙冰冷的现实磨干净的粉色少女心。在每个躺在榻榻米上听着奶奶绵长呼吸声的夜里,麻生真总会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幻想。
有时候是自己一觉醒来,会来到彩云之国成为名门小姐,随后被引荐为刚刚登基的国王的老师或者是有一天龙神选中了她,于是她怀揣着龙之宝玉在樱花飘落的平安京与八叶相遇最多的是隔壁转来一位笑容永远温暖的邻居,他的名字叫月城雪兔或者矢野元晴注1
如果她已经高中毕业了大概就会忍着客人的骚扰把皮鞋擦干净吧。因为那时候她大概已经承认了世界上没有穿越、没有龙神、邻居家没有温暖的阳光男孩,只有把皮带系在肚脐眼往上的大叔。
可她现在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唉,所以她当然要反抗咯。
麻生真轻轻握拳,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好像是在自我鼓励绝不后悔。
反抗的结果就是本应该持续到五点的工作,在凌晨一点就提前结束了。
这意味着她还要在偌大的东京捱过至少四个钟头,然后才能赶去车站搭第一趟回小镇的公车。
正值四月,从东京湾吹来的夜风落到麻生真身上还有几分寒意。她紧了紧外套,思绪从漫无边际的随想里抽离出来,默默祈求着不要感冒,以免要去看病。
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轰鸣的引擎声音。
“不会是机车暴走族吧?”
麻生真有些惶恐地把身体蜷缩在昏黄的广告牌背后,外套裹着整个身子,努力让别人觉得那只是角落当中的一团阴影。
在她生活的小镇上就有这样一队暴走族,他们把改装车的油门转到底,挥舞着链锤和棒球棍招摇过市,把蹬着脚踏车的爷爷辈警察甩在后面。
还好,在雨雾中呼啸而过只是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大姐姐。
麻生真从广告牌后面伸出头来,目送着哈雷摩托喷出烟气远去,眼神里满是羡慕。
真好呀。
她想。
如果有一天她变得有钱,她也要
麻生真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行不行,有钱之后应该先给奶奶攒一份养老和医疗基金然后预备好未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再给家里添上新的冰箱和电扇还是空调吧!
所以有钱不行,如果有一天她变得很有很有钱
“喂喂!”
正在出神之际,塑料广告牌被人不耐烦地拍响了,内部通电的零件“哗哗”晃荡。
“小妞滚过去一点。”口中叼着半截香烟的男人不耐烦地把麻生真推过一边。
他臂弯里搂着的浓妆女人娇笑着出声劝阻:“哎呀,人家还是小孩子呢,你别这么粗暴啦。”
“呵呵,还小孩子呢。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怕不是个揽不到客的流莺吧?”男人深吸了一口香烟不屑地哼哼了一句,“长成这样,怪不得没生意。”
“小朋友,要不要叔叔我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啊?”男人低头凑近,冲着麻生真的脸庞吐出一口烟雾,“100日元怎么样?”
“哎呀,哪有你这样说人家小孩子的啦。”脂粉刷白的女人扑在男人怀里,偏头向麻生真递了个眼神,转头千娇百媚地轻拍着男人的胸口,“你这人真坏”
麻生真感激地向女人微微躬身,弯腰把外套遮过头顶,顶着细密的小雨跑出了躲雨的屋檐。
但是自己能去哪里呢?
一开始是小跑,然后是快走,最后撑起外套在雨中缓缓彳亍的麻生真略有一些彷徨。
她借着高楼上的灯光带看了看手表,现在才一点三十,如果在雨中等到五点,即便神明有心保佑,也一定会进医院吧?
打了个哆嗦的麻生真抬头,试图找到一溜足够躲雨避风的屋檐,但那样的好去处并不常有。
抬头直视太久,两侧高楼像是倒塌倾轧过来一样。风声吹过街道,切切错错地响,好像有脚步声隐藏在风雨中。但麻生真多次回头,入目总是寂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