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朝饭,虞锦便出门了。 她回陈塘时带了整整一车的礼,全是为了送人,今儿拣出来最好的两样,是为拜访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当年虞五爷承过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爷的亲娘是一个乡的,那时他人还年轻,在虞家对面开了个小食肆。虞家没钱供庶子念书,甚至没钱养活,虞五就去了对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闲时便教他读书识字,还有算账一类的,也算是启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红火,家里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姚大善人在这陈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着几十年行善积德博出来的名声。 有一年陈塘大旱,佃农无余粮,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旧把家里那百余亩地租给了他们,还约定三年不收租子;后来他又为陈家村的疫病散尽家财,打那以后,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善人”。 前些年从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过陈塘县,而是改道武清县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见了,陈塘县逐渐冷清了下来。 外来客商的钱财赚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贵,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过南扬村,想要把路修起来,就得将南扬村一劈为二,人家哪里肯干?村里人家都是祖祖辈辈生在这里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着锄头守在村口,死活不让拆。 县老爷说话不顶用,都得从姚大善人这儿借个面子。老人家讲几句道理,比给多少银子都好使。 不过陈塘确实是穷,路修了一半,停了。这一半还不是路没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边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边坑坑洼洼石子路。 县老爷不敢再问上头要钱,于是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几年。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在了姚大善人府前。 虞锦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姚家门楣清贫,瞧着倒不像是地主老爷。她上前去敲了敲门,轻声吩咐身后几人:“进门别乱说话,老人家以前当过几年的教书匠,想来规矩多。” 一连敲了好几遍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里边探出个脑袋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伯。 “谁呀?” 虞锦笑道:“虞五爷独女,离京前受我爹所托,来探望姚老爷。” 那仆从忙把大门打开,请几人进去。 今天虞锦出门统共带了五个人,弥坚弥高、竹笙兰鸢,年纪最大的竹笙也不过十五岁,冯三恪高高大大杵在几人后边,跟护法似的。 那日不知是他哪句话触动了锦爷,今儿出门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笑说是缺个提重物的,叫他跟着做力气活儿。话虽这么说,冯三恪却知道这是要带他出来见些世面的意思,手里两样礼轻飘飘的,哪里用得着专门叫他来提? 姚家前后三进院子,几十年的老院子了,也没翻新过,墙皮斑驳,上头还有小孩子的信手涂鸦。院里却瞧不着什么人,仿佛除了引路的老仆,整座宅子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到了书房,那老仆推开了门,放虞锦进去了。 屋里还有位老妇人,瞧见有外人来了,朝虞锦温和一笑,走去了书房的隔间。 姚大善人约莫花甲之年,老人家个子不高,人精瘦,却生着一双慧眼,瞧了瞧虞锦和她手里提着的东西,便笑问:“虞家的妮子?” “果然瞒不过您。” 姚老爷面前摆着本话本儿,刚翻开两页;怀里抱着个小石臼,拿着舂子悠哉悠哉地捣磨,石臼里一阵窸窣作响。 虞锦探头瞧了一眼,竟是在磨茶粉。烘干的茶叶发脆,舂子细细研磨就能磨成粉,于是满屋都是淡淡茶香。 老人家碾舂子的动作慢到了极致,一下,一下的,舂子仿佛生出了韵律。要是换个人来做这事,必会闷得发慌,老人家却当是享受,客人来了也不乱半分。 “姚老爷好兴致。” 老人家指了指对面椅子,叫她坐下,才道:“这是去年的陈茶喽,当时好几两银子买的,尝过两回,放着放着就忘了。又舍不得丢,就磨成粉,添点枣子橘皮,熬出来,味儿也还不错。” 说话间,他拿了柄瓷匙倒出来一小撮,递与她。 虞锦舔了一点,舌尖发苦。 陈茶香沉味晦,滋味儿不太好,她平时没喝茶的习惯,是什么茶自然品不出来。 “那是给我带的礼?” 姚老爷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物什,乐颠颠一笑,也不磨茶粉了,老顽童似的自己拆开礼来瞧。黄花梨长盒里装着一幅画,拿金布绳束着,画褙上云锦滑腻,以同色细线绣着一只只小小的雀鸟,触手温文柔和。 “啧,这褙确实漂亮。” 姚老爷笑出一脸褶,仔细净了手,取下画上金布绳,小心翻开,里边是一副写意山水。 只见江上微波袅袅,两岸青山对峙,沿着山势往上看,及至山腰便看不清画中意象了,都拢在厚厚云雾中。 唯有东边红日灿灿,映着山顶唯一一棵韧松,叫人豁然开朗,生出通透之意。 旁有一行小字。 ——人生看得几清明。 姚老爷沿着山势纹路小心摩挲,爱不释手,嘴上却温和训着:“你爹净瞎花钱。我都这个岁数了,这几年没兴致捣鼓字画了,家中小辈谁也不爱这些个玩意,将来各房抢来抢去,反倒沾了俗气,不美,不美。” 虞锦笑着讨饶:“就给您备了这一份,剩下的几样礼是送孩子的,这个我得亲自发,落个脸熟。” “嘿,哪有孩子呀。”姚老爷摆摆手:“都嫌我这老屋破,另辟了宅子,倒也不远,离得最近的老大家就在对街住着,想孙子了就走两步过去瞧瞧。” 话里的意思,竟真是老两口独居在此。 虞锦便避过这茬,从袖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上前:“这是我爹托我带来的,信里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您瞧瞧?” 这封信厚实,里头好几页纸,姚老爷慢腾腾看完了,告诉她:“信里说的是这仁商牌匾的事,你爹让你回来修桥修路,却又怕你年纪轻,不懂里头的门道,叫我看顾着些。” 虞锦仔细听他说。 “有的村富得流油,却爱装穷,不需给他们掏银子;有的村上下一族,自恃清贵,你给他们修桥修路,人家反倒觉得辱没了人家门风。只有真正的贫村,给他们办事才能落下好。” 姚老爷说着,提了笔,懒得研墨,便润了笔往墨条上蹭了两下,在纸上写了几个村的名,又叮嘱她:“乡户人家规矩多,你动人家的地土得事先问过,里正、乡书、村里的族老请到一块儿,都得点了头,这桥和路才能修起来。” 虞锦确实不知这规矩,认真道了谢,将这张记了村名的纸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说完正事,姚老爷叹了口气:“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总得为这些个名声忙活。掏干净家底,才能换一个匾额回来,图什么呀?” “掏干净家底”这话说得过了,虞锦心里有数,她家这几年在行善一事上花的钱财越来越多了,每年进项的五分之一都散了出去,就为了这个仁商之名。 外人都说虞家攒下泼天的富贵,说她家墙皮里头埋的都是金子,其实哪有那么阔绰?内里苦楚多了去。除了在东鲁这块攒下些好名声,换到别的地方,譬如南边西边,都把盐商当奸商,恨不得盐价砍一半。 这些年朝廷课税越来越重,盐之一道利愈薄,再加上每年哪儿有天灾,哪儿有人祸,朝廷逼捐,都要刮一层皮下来。贩盐几乎成了赔本买卖,不是长久之计,可要想转行做别的哪有那么容易? 这也是虞五爷图这块“仁商”牌匾的原因,有了官家说话,将来转行就要容易多了。 这些家事虞锦没提,她爹信里提了没有,她也不清楚。姚老爷却仿佛看透了一般,含糊点了两句。 “回头告诉你爹,赚够银子了就收收心罢,上了岁数的人了,多修身养性,别跟小年轻似的拼。都说树大招风,牛鬼蛇神都盯着呢。” 虞锦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可背后深意却没想通透,她也想不到那么长远的事,只好道:“我必把这话一字不漏地说给爹听。” 姚老爷点点头,又问她:“你后日可要去大悲寺拜拜?” “什么?” 虞锦没听明白。 “你不知道?那家人居然没与你说?”姚老爷奇道。 虞锦确实是不知道的,什么大悲寺,茫然得很。 姚老爷笑笑:“你爹出息了以后,虞家往大悲寺供了块长生牌位,每月底都要上山去拜拜,弄得声势浩大,十分招眼,连陈塘好些商人都要跟着去。” 长生牌位的事,虞锦上回听她那大伯娘提了一嘴,本以为是个托词,谁知竟是真的。 可瞧着面前老人家眼里透出的揶揄,她无端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 心里打定主意不去不去,到了当日,虞锦还是出门了。 无他,陈塘县的地主爷、富商几乎全都出动了,都是为了去拜拜虞五爷的,每月底拜一回。虞五爷的长生牌位在大悲寺供了几年,陈塘的百姓就拜了几年,早已成了陈塘每月的盛会。 正赶上这回虞锦回乡,去寺里的人比往月还多。连县老爷都提前一日派人过来知会了声,叫她净身沐浴。 人家外姓人都这么勤快,虞锦这个当亲闺女的要是再大门紧密,窝在屋里睡大觉,怕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当天只好早早起来,跟着去了大悲寺。 大悲寺落在苍岭上,漫山枯木,不见丁点绿意。好在层山豪迈,添了几分意境,勉强还能入眼。 山头积雪还没化,僧人却勤快,将石阶上的雪都扫干净了,走路并不滑。 虞锦带着全府人哼哧哼哧爬石阶,口中热气一呼出来就成了白烟。别的地主都有说有笑,唯独她苦着脸。 ——在京城的时候天天听她爹唠唠叨叨,尚且嫌烦,回了县里竟还得拜拜她爹的长生牌位去,为了在人前彰显孝顺,这是什么鬼道理? 她正这么腹诽着,上头的人扯着嗓催:“快点快点!快要过了吉时了!” 虞锦再抬头,眼前石阶仿佛望不着头,更心塞了。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不等歇歇脚,就被人请进了殿内。因为来的人太多,人是一波一波进殿的,排在最先的便是虞家人了。 本家的人已经早早到了,比上回与虞锦见面那日还多出了一倍人去。老夫人倒是没来,却有几位与虞锦同辈的娇小姐来了,各个神态虔诚,穿戴素净,瞧着比她这个亲闺女都要正经。 虞家大爷上前往炉里插了十三炷香,虞锦不知道这有什么说法,就站旁边跟着做。 下一瞬,她眼睁睁看着这大伯跪倒在蒲团上,声音洪亮道:“五弟哎,我们来看你啦,这寺里边不能带酒肉,便给你带了些水果点心。你在那边要好好地照顾自己,我们全家人都念着你呢。” 旁边的小沙弥窘得脸都红了,小声提点:“老爷,长生牌位是立给生人的,不能、不能这么说……同辈也不用跪的。” “不用跪?”虞家大爷目光飞快地往虞锦这头飘了一眼,悻悻站起来,又问那小沙弥:“那该怎么说?” 殿里供着好几块长生牌位,该说什么词儿,小沙弥背得滚瓜烂熟:“该说——祝虞五爷财源广进,生意兴隆;望家里祖宗庇佑后人,叫五爷前途坦荡,魑魅魍魉不得近身;再请佛光普照,为他消灾延寿,若有灾厄加诸于他,我愿以己之身为他承担。” 虞家大爷脸上笑一僵,干巴巴笑道:“叫我替他担灾啊……” “是呀。”小沙弥眨眨眼。 虞家大爷和三个弟弟各自对视一眼,小声合计了两句,没人吭声了。 都是信鬼神的人,舍得花些银子给供着全家的财神爷消灾解厄就算不错了,哪里真肯拿自己为虞五爷担灾的? 虞锦嗤一声笑了出来:“难为几位伯伯了。” 这什么长生牌位她还是第一次见,此时殿里只有虞家人,虞锦也不再管什么规矩,跪下磕了个头,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 出了门,她喊住一个洒扫僧人,也不自表身份,只问人家:“听说虞府每月都来拜拜,他们就是这么拜的?” 那僧人瞧她有点凶,一紧张,不小心说了实话:“每月拜拜倒是真的……却不是几位老爷来,大多是派几个奴仆过来供上香火。这长生牌位供了九年,虞家头回来的时候,听说还带着活猪活羊,说是要以活物祭拜……佛门清净地,不能这样的,住持方丈费尽口舌才拦下。” 丢人丢到佛前来了,虞锦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真想回殿里去把那牌位抢过来。 偏偏拜她爹的长生牌位已经成了整个陈塘县的风俗,她这当闺女的又不能当着众人面给撤下,实在糟心。 扭头叮嘱弥坚几个:“这事回京以后谁也别跟老爷说!他要是知道我来给他牌位上香,非得骂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