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1 / 1)冬至青丘首页

比起林泉谷,拓城的秋冬来得更早,几层秋雨过后,凉意沁人。    牛毛小雨细细密密,朱殊北携着一篓子辉山晚桃,从大司空府的东北角门进来,沿着长长的游廊而行,脚步轻而快。    就在他即将拐向通往书斋游廊的一刻,忽被人唤住:“小北!”    朱殊北回首,看见夫人公良桐正立在不远处的月牙门,唤他的人是夫人身旁的侍女。    “卑职参见夫人。”朱殊北忙过去朝夫人施礼。    眼下已入了秋,又下着雨,寒意悄无声息地浸入。公良桐半个脸都拢在细羊毛云肩里,打量了他一番,才问道:“你不好好服侍司空,这一整日都跑到何处去了?”    朱殊北回禀道:“司空知晓夫人胃口不好,特地命我去采摘辉山仙露桃。几十株晚桃都在深山里,费了些工夫才寻到,故而耽搁晚了。”    听闻是丹泽派他专程为自己摘桃去,公良桐面色和缓了许多,连带着语气也轻柔起来:“辛苦你了,你且去吧。”    朱殊北转身愈离开。    “等等……”公良桐唤住他,嘱咐道,“司空大概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你莫要告诉他遇见过我。”    “卑职明白。”    公良桐嘴角嚼了一丝笑意,由丫鬟扶着转身离开。行至稍远处,还能听见贴身丫鬟的低低细语:“司空大人对您这么上心,夫人真真是好福气……”    在游廊上立了片刻,直至木屐踩上鹅卵石的声音传来,确定公良桐已离去,朱殊北这才拐向书斋。  书斋内,案上的银兽兔形灯烁烁通明,丹泽正在练字,所习之帖正是他的父亲丹扬早年所写的修养贴。自从爹爹丹扬过世之后,每晚申时,丹泽都在书斋中练字,将父亲过往的随笔甚至书信,都拿出来临摹,往往要持续一两个时辰,期间除了随身侍从,无人敢来打扰他。    “公子。”朱殊北在门外轻声道。    丹泽将字帖上“翳外无明”四字写完,方才搁下笔,唤道:“进来吧。”    先将湿靴脱在门外,朱殊北这才推门进了书斋。    丹泽见他衣袍半湿,发丝上也缀着水珠,怔了怔:“下雨了?”他习字时全神贯注,并未留意外间早已下起细雨。    “是,雨下了有一阵子了,辉山那边也在下雨。”朱殊北从背上取下一篓子仙露桃,笑道,“方才我撞见夫人了。”    丹泽从书案后绕出来,从旁边雕螭纹角乌屏风上取了件自己的家常衣袍,递给朱殊北:“先把潮衣裳换了吧。”两人自小一块长大,虽然名为主仆,实则兄弟。朱殊北也不与他客气,拿了衣袍就去屏风后头更衣。    丹泽瞥了眼篓子里头的仙露桃,个个又大又红,缀着水珠子,愈发显得娇嫩,随口问道:“你遇见夫人了?”    屏风后头,朱殊北笑道:“快到书斋时撞见的,像是故意等在那里。我说您知晓她胃口不好,特地让我摘桃去。看样子她是信了,笑眯眯的,还让我别让您知晓。”    丹泽无奈地叹了口气:“风凉雨密的,还守在外头疑神疑鬼,怀着身孕也不懂得当心些。”    换好衣袍的朱殊北从屏风后出来,试探道:“我看夫人这样也不是个事儿,要不您提醒她几句?”    丹泽想了想,终还是摇摇头:“罢了罢了,还是等孩子出来,她把心思往孩子身上一放,大概就能消停些……你今日去林泉谷,如何?见着晔盛了?”    朱殊北回道:“见着了,他推说腰腿上的旧疾复发,已将大司徒印交还给了晔驰。还说晔驰也已重新定了人选,不日将来拓城接任。”    “果然……”丹泽笑了笑,问道,“是谁?”    “晔云起,晔家的二公子。”    听到这个名字,丹泽略颦了下眉头,一时从脑中也找不到对此人的印象:“晔云起?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可这人……”    朱殊北提醒他:“那年盂兰会上,大司马问若西狄入侵……”    话才说到此处,丹泽已然大笑道:“对了对了!我想起他来了!”那已是五百年前的事了,那时节,三狐族之间尚还融洽,盂兰会上,三公皆携子列席。大司马墨易存心想考考在座的小辈,问若西狄入侵,该如何守住位于青丘西部的鹿泽。小辈们,如墨珑、丹泽等人皆提出在防御、粮草输送,包括兵械改良上等等意见。席间独独晔云起未曾开口,呆愣出神,似乎心不在焉,墨易便故意择他来问。晔云起迟疑片刻,竟然答关闭城门不要应战。众人大笑,晔驰尤其面色不佳。墨易又问他,若西狄一味强攻,守不住城,又该如何。晔云起竟然说应该派人和谈,把鹿泽以西的少洛,晋山都割给他们,请敌军退兵。此言一出,举座寂然无声,晔驰面色铁青。    经此一事之后,丹泽便再也没有见过晔云起,大概是晔驰觉得儿子这般懦弱无能,着实丢人现眼,便将他遣回乡野去了。    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晔驰竟然会让晔云起来接任大司徒一职。丹泽靠坐在圈椅上,偏头想了又想,边笑边摇头道:“晔驰这个老狐狸,既舍不得大司徒之位,又舍不得大公子,叫这么个窝囊玩意到拓城来和稀泥。”    “公子,此事对咱们可有利?”朱殊北有些拿不稳。    “有人和稀泥总比没人和强。”丹泽微微一笑,“不急,你忙了一日,去歇着吧。我再好好想想这事。”    朱殊北应了,忽又想起一事,禀道:“对了,咱们青丘这地界换了一位风雨神,我今儿在云头上才打了个照面,是个小姑娘。”    风雨神司牧风雨,尽力使辖区内风调雨顺,且不得干涉凡间俗务,这是规矩。不过,风雨神的性情却是顶顶要紧的。族内有祭祀或是兵家大事之时,少不得须到风雨庙中祭拜请愿,请风雨神体恤民情,适时调度风雨。若遇上个性情乖张,压根不给情面的风雨神,偏偏要在祭祀大典上下冰雹大雪,或者弄些不应景的腥风血雨,那也是叫人一点法子都没有。听说符惕山的风雨神性情便甚是古怪,不是起浓雾就是下血雨,弄得人人都绕着符惕山走,若是青丘也摊上这么一位,着实叫人头疼。    丹泽叹了口气:“也就是说,风雨庙又得重新修缮了,不算那些小的,大的也有五、六座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要不,让夫人去奉常府上说一说?”朱殊北寻思道,“司天台是由公良凤掌管,按理说,修缮风雨神庙,也该他们那边出银两。”    朱殊北口中的他们指得便是公良一氏。公良氏是青丘境内的大门阀,为首者公良律任青丘奉常,当年曾是丹扬的谋士,帮着丹扬对付白玄二狐,很是立了些功劳,丹扬对他甚是器重。丹扬娶过一房小妾是公良律的妹妹,后来又亲自替丹泽和公良桐定了亲,公良桐是公良律的侄女,也算是亲上加亲。    此后,借着丹氏在青丘之势,公良一氏如逢春野草,勃勃然兮,很快成为青丘的大门阀。在丹扬离世之后,丹泽接任赤狐族长,彼时才发觉公良一氏在青丘势力已然超过丹氏,自己但凡想要做点事,便束手束脚,处处倒要看公良律的脸色。市井之中渐有“公良半青丘”的传闻。    “他若说,这事该归司礼部,你又怎么说?”丹泽面露厌恶之色,皱眉摆了摆手,“再说吧。”    朱殊北一时也不出什么好主意来,轻叹口气。    午后的日光明晃晃地落下来,林泉谷的秋风尚还带着几分暖意,白察察正趴在湖边小筑庭院石阶上,双目圆睁,紧盯着水面上一只硕大的水蜘蛛。水蜘蛛挪一寸,他就往前挪一寸,水蜘蛛再挪一寸,他就跟着再往前挪一寸,后腿紧绷,随时准备扑上去……    “察察!”突然有人唤他。    眼睁睁看着水蜘蛛从水面钻进了水底下,白察察泄了劲,没好气地回头,看见一名着黄衫的俏丽女子正走进院来。    “二哥哥在么?”    白察察弓起身子,懒懒道:“公子在二夫人那儿。”    黄衫女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缓步走近白察察:“你在作甚?”    “晒日头……”白察察话音刚落,冷不防被黄杉女子一把揪住耳朵,立时疼着嗷嗷直叫,“哎哎哎,你干嘛……”    “还想骗我!我刚从姨母那里过来,就是姨母让我来寻二哥哥。你这个小东西,毛还没长全呢,居然敢来骗我?!快说,二哥哥在哪儿?”    “哎哎哎……”白察察疼得呲牙咧嘴,就是不松口。    晔云起手持一卷书,缓步从屋中走出,皱眉道:“萤雪,你松开他。”    花萤雪,是谷中花家嫡出的幼女。花家的二姨娘是晔云起的姨母,所以花萤雪勉强算是他的表妹。一听见他的声音,她立时松开白察察,朝他轻盈跃来。    “二哥哥,你怎得躲起来,故意不理我?”她娇嗔道。    晔云起叹了口气,无奈道:“没躲……你有事儿?”    “姨母让我来寻你,她为你备了好些厚实的衣袍,让你回去试试。拓城比不得咱们这里,冬天可冷了。”花萤雪委屈道,“姨夫也真是的,怎得就偏偏要你去拓城呢?”    “我娘找我是吧?我知晓了。”心中烦闷,不愿与她多说,晔云起转身就回屋。    花萤雪忙跟上他,亦步亦趋:“二哥哥,我也去拓城,好不好?”    晔云起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道:“你去做什么?”    “我去陪着你呀!”花萤雪理所当然道,“现下拓城里头没有咱们族人,你一个人在那里,肯定会被他们欺负的。你看,盛叔跑回来,不就是被欺负得待不下去了么。”    晔云起也不能和她解释晔盛回来的真实原因,无奈笑道:“怎得,你还能帮我跟人打架去?”    “反正不能让他们欺负你。”花萤雪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他,“二哥哥你又是文修,万一有人动起手来,那可怎么办才好?”    晔云起只好安慰她:“我此番去,可就是堂堂大司徒,谁敢对我动手。你就老老实实呆在林泉谷,莫闯祸,莫让你娘成日为你操心就行。”    “二哥哥,我……”    不待她说完,晔云起便返回里屋更衣,花萤雪自然不好再跟进去,只得在廊下等候。    等晔云起出来,见她还未走,催促道:“行了,你赶紧回家去吧,成日里到处疯跑。”    “我二娘现下就在姨母家中,咱们一块回去。”    花萤雪笑盈盈地得意道,上前挽了晔云起的胳膊,大步前行。    晔云起挣了几次,无奈被她拽得甚紧,只得随她去了。    刚进晔府,一直侯在耳房的叶景上前向晔云起施礼。    “叶景哥哥。”晔云起丝毫不敢怠慢他,以为他是替爹爹来传话的,“是爹爹有吩咐?”    “主上有命,让我以后贴身护卫二公子,听从二公子的吩咐。”    没想到爹爹竟把叶景给了自己,晔云起楞了楞,老实说,他原本心里对晔驰是有些怨气的,大嫂怀孕,又不是大哥怀孕,怎得爹爹就非得让自己去。现下见爹爹连跟在身边多年的贴身近卫都拨给自己,想来确是极关心自己的安危,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原先憋闷的怨气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一大半。    “……那就有劳叶景哥哥了。”    一直以来,晔云起身边就只跟着白察察一个人,眼下骤然又多了一人,白察察不由有些不快,斜睇向叶景。后者瞥了他一眼,周身自然而然散发着武者独有的迫人气势,白察察挠挠鼻子,不敢再看。    “你瞧,有他在,就有人替我打架了。”晔云起朝花萤雪笑道。    叶景慢悠悠道:“二公子,我胆子可小,咱们最好还是别打架。”    “你胆子还小……”晔云起失笑,叶景曾经护着爹爹过薄山,单挑四头成年熊精,浴血得胜,他若胆小,整个林泉谷怕是再找不出一个胆大的了。    叶景做谦卑状,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