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一弯新月斜斜挂在天际,刀刃般又冷又亮。 公良桐将宴席就设在园中,宽大的羊毛织金毯铺设平整,摆上案几,再放上铜制熏笼,暖意升腾,配上若有似无的桂香,萤火烛光漂浮在花树之间,更添雅趣,适合家宴的氛围。 此番虽说是为了给晔云起接风洗尘,但列席的人中,论地位实权,以公良律为尊。丹泽甚少在家中宴请公良律,此番又是有事相求,公良桐愈发打叠起精神来筹备。席中的菜肴,她自己去厨房查看食材是否新鲜,又再三叮嘱了管事。 “叔父爱喝曲醹,这酒也得多备几坛。”公良桐问丹泽,“你怎么办,你喝什么酒?” 曲醹里头掺了猩猩血,丹泽向来嫌它腥气,不肯喝,但今日……“我陪叔父便是,也喝曲醹。”他道。 公良桐微微一笑:“难为你了,我给你备着甘草醒酒汤。” “多谢夫人!” 司空府前,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了下来。 白察察先溜下马车,拿了马凳摆好,这才请晔云起下车来,叶景侍立在侧。相较之前,晔云起精神稍好些了,大概是汤药的作用,又或者是叶景的拍打颇有些效验,只是他下手重,弄得晔云起的大椎穴眼下鼓了个大青包。 后头那辆马车上,也有人下来。 借着司空府前灯笼昏黄的光,晔云起定睛望去,略吃了一惊——此时正逢拓城的秋日时节,自己算是怕冷的,所以穿着绒衣,而眼前的人仿佛已经身处隆冬,貂裘裹身,严严实实。待晔云起看清来者面容,更是暗暗吃惊不小。 此人他识得,是玄狐族人,名唤乌交鼓。三百年前墨珑被困朝天城时,他正是墨珑的副将。后来墨珑被赶出青丘,不久后墨易离世,他便接任了玄狐族长,掌大司马印。只是若说晔云起接任大司徒只是混日子,那么大司马则形同行尸走肉。这三百年来,他虽身为玄狐族长,却只听从公良律的差遣。外间的话说得难听,只道他是公良律家的一条狗。 此刻,晔云起眼前的乌交鼓,貂裘裹身,体态臃肿,步伐迟缓,唯一露在外头的脸瘦得两颊凹陷,双目浑浑浊浊,哪里还有一点点当年驰骋沙场的矫健模样。 乌交鼓一直行到晔云起面前,抬眼瞧了他一眼,然后生硬地咧了咧嘴,硬扯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脸来。 白察察吓得往晔云起身后一躲,叶景则略略往前站了站。 晔云起别无选择,只能连忙客套一笑,拱手问礼:“多年未见,大司马一向可好?” 乌交鼓的面皮扯了两下,算是笑了笑,简洁道:“好。” 晔云起与他自然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加上乌交鼓这幅模样,便是客套话都很难继续下去。两人之间一时冷寂,晔云起是个怕尴尬的人,寻思着要不就聊聊月色,幸而丹泽及时地迎了出来。 看见乌交鼓,丹泽也是一愣,记得并未给他送请帖,怎得他也来了。 “晔二公子,失迎失迎!”丹泽先朝晔云起拱手笑道。因晔云起尚未接任大司徒,这时候还不能直接称呼为大司徒。 晔云起朝丹泽恭敬鞠躬道:“大司空,多年未见,晚辈这厢有礼了!”丹泽虽年轻,但与晔驰是同辈人,故而他自称晚辈。 “快快请起!”丹泽连忙扶起他,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 晔云起方起身,又示意叶景将带来的礼品呈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司空笑纳。” “多谢多谢!”丹泽命家仆接过礼品。 从头至尾,乌交鼓就这么一直杵在旁边,距离丹泽与晔云起不过一臂之距。丹泽这般视他为无物,他也不在意,或者是早已习惯了。 直至携了晔云起的手,领着他往府里头去,已登上三、四级石阶之后,丹泽才仿佛记着这个人,转头看向乌交鼓道:“司马到此,可是有事?” 乌交鼓道:“听说今晚司空为晔二公子接风洗尘,奉常大人特地让我也过来作陪。” 丹泽面色微微一变,没想到竟然是公良律把他唤过来的,却不知有何用意:“既是如此,司马也请随我进来吧。” 众人一路随着丹泽往园中来,领入席间。白察察等书童随侍,公良桐在园中另一处也为他们备了酒菜。叶景婉拒,随侍在晔云起身后,让白察察去吃。 “他怎得来了?”公良桐寻了机会,悄声问丹泽。她也不喜看乌交鼓那副活死人的嘴脸。 “你叔父请来的,我又不能把人往外轰。”丹泽无奈道。 “叔父请他作甚?” 公良桐一肚子疑惑,但此间不便再问,只得起身去吩咐侍女,将餐具酒具添上一副。 因公良律与公良凤还未到,故而迟迟不能开席。丹泽陪着晔云起只管闲聊,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后来还聊到青丘新任的风雨神。 得知晔云起与风雨神还有过一段短短的经历,丹泽甚是惊奇,问道:“二公子可否还记得她的样貌?” 晔云起点头道:“些许记得。” “如此甚好!”丹泽欢喜道,“风雨神庙马上就得重新修缮,二公子不知可否帮忙,绘下她的样貌形容,庙里头也好为她塑金身。” 晔云起忙道:“明日我便绘出来,能帮上忙最好不过。” 两人谈话间,乌交鼓也不搭话,泥雕木塑般只管坐着,双目直愣愣地盯着某处。 晔云起是个和暖性子,往日在宴席上,亦是看不得有人被冷落,生怕人尴尬,总得特地与人攀谈攀谈。当下看见丹泽对乌交鼓毫不理会,寻思着大概是因为乌交鼓不请自来的缘故,笑着打圆场道:“大司空与大司马已是共事多年,我初来乍到,若有不到之处,还请两位多多提点才是。” 对于他的话,乌交鼓恍若未闻,唯一的反应是眼珠子略略往他这边挪了挪,到底也没正眼看他。 丹泽笑道:“二公子说得客气了!” 说话间,有侍从快步来禀,丹泽忙请晔云起稍坐,自己匆匆迎了出去。旁边,侍女们将温好的酒捧上,一股的血腥气自酒壶中蹿出,与原本清新淡雅的桂香混在一块儿,形成难以言喻的气味。晔云起在谷中喝惯了孟家酿制的果酒,乍然闻到这浓腥的酒味,甚是不适应,加上又在病中,脾胃虚弱,腹中几番恶心,只得强行按捺。 乌交鼓倒像是早就喝惯了这种酒,也不要侍女斟酒,自己执壶,几个起落,已连饮了好几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晔云起此时看乌交鼓,便觉得他双目有些不对劲,若是原本浑浊双目像是泡在污水之中,那么饮酒之后,那双眼珠子就像泡在血水之中,令人望之生畏。 不多时,花树掩映的小径那端,传来数人的脚步声,还有丹泽的声音:“叔父可有好几年未到我这园中来坐坐了……” 应该是公良律到了! 公良半青丘,这话晔云起也是曾听说过的,虽然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但至少在这座拓城之中,他的地位不可小觑,丹泽都得对他恭恭敬敬,更不用说自己了。他起身整整衣袍,上前相迎—— 丹泽等人从花树后转出来,借着漂浮的萤火烛光,晔云起看见行在丹泽身旁的那位老者,紫袍鸾带,苍发白须,正与丹泽说着话,看上去竟是十分的儒雅慈祥。 “晚辈拜见奉常大人!”晔云起施礼道。 公良律伸手来扶,打量着晔云起,慈爱笑道:“昨日便收到你的帖子,只是你实在不用送锦鸡,咱们以前曾见过。” “见过?”晔云起想不起来。 “那时节,你还是一头小白狐,多半是不记得了我。”公良律笑道,“看看,如今真是翩翩公子,一表人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凤儿,你瞧瞧,小时候你们还打过架呢,可还记得?” 公良凤原本立在花树阴影处,听了爹爹的话,这才往前行了两步,看向晔云起,微微一笑道:“云起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那瞬,晔云起有点懵,他完全记不得自己曾经见过公良律,更不记得自己还和公良凤打过架。“哦哦哦……”好在他反应快,立时笑道,“凤兄风采依然,风采依然!” 乌交鼓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朝公良父子施礼道:“廓之见过奉常大人,参知大人。”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听在耳中,说不出的不舒服。 “你也来了,甚好甚好。”公良律转向丹泽,“我寻思着晔二公子是来接任大司徒,青丘三公议政,缺一个可不好,所以自作主张让大司马也过来,你不会怪我吧?” “叔父说得哪里话,”丹泽笑如春风,扶公良律入座,“我考虑不周之处,幸而有叔父替我想着,我感激您都来不及,怎得还会怪您。” 一时众人入座,侍女们捧着菜肴鱼贯而入,又替诸人斟酒。 丹泽举杯相敬,众人皆举杯,为晔云起接风洗尘。热酒腥味扑鼻,晔云起忍着恶心饮下一杯,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又不能在席间失态,真真是痛苦之极。 “知晓叔父爱吃曲醹,所以特地差人去办了两坛子。”丹泽笑道,“不知叔父尝着可还好?” 公良律抚杯笑道:“这两坛子也算难得了,我喝着还好。记得以前你爹爹还在世时,我与他在不周山也曾喝过一坛子曲醹,是用真正的猩猩血所酿制,那个味道至今难忘。” “叔父的意思是,这酒里头用的不是真正的猩猩血?”公良桐诧异道。 “当然不是!”公良律笑道,“猩猩一族隐入昆仑山多年,如今市面上买得到曲醹都是用兔子血、猴子血,卖得贵些是用狼血。你这两坛子用得便是狼血。” 狼血! 叶景的目光暗沉了些许。 晔云起侧过身,捂嘴欲呕。 叶景忙扶住他,同时朝丹泽抱歉道:“司空勿怪,我家公子刚到拓城便受了风寒,是服了汤药才来的。想是吹了风,汤药翻上来了。” 公良桐忙示意侍女,侍女赶忙为晔云起捧上盂盆。 “要紧么?”丹泽关切问道。 把酒吐出来后,晔云起方才觉得好些,缓过气来,面色青白,朝众人歉然道:“让大家见笑了,着实失礼。” 公良律和蔼道:“病了就该早点说,便不会让你喝酒。有没有暖胃的汤,快给晔二公子上一碗!” 公良桐忙笑道:“牛肉羹汤已备下的,原想着待你们喝过酒再端上来。你们还不快去端一碗来。”后一句是吩咐侍女。 席间只有两人一言未发,一位是乌交鼓,面无表情,只管喝酒吃肉;另一位是公良凤,他虽未吭声,不过目光倒是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晔云起。 侍女很快将羹汤端上来。公良律甚是慈爱地看着晔云起喝了两口汤,见他面色渐渐恢复,这才开口问道:“晔二公子,你此番来拓城……墨珑血咒已解一事,令尊应该告诉你了吧?”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此事,晔云起楞了楞。墨珑被赶出青丘一事,源于白狐与玄狐的恩怨,当年可谓是两败俱伤。此事虽然人人心中有数,但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会提,更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谈论。公良律居然会在宴席上公开谈及此事,使他有些猝不及防。 “……嗯,此事我略知一二。”晔云起只能道。 一直面无表情的乌交鼓在听见墨珑两字之后,背脊僵直,握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下。公良凤冷冷瞥了他一眼。 公良律温颜道:“当年之事,早有分晓,是墨家的错。即便墨珑回来,他也不再是玄狐少主,按咱们青丘的法度,他已不可能掌大司马印。你且安心。” 晔云起尴尬一笑:“我……”眼下若是顺着公良律的话说,岂非承认了自己不愿墨珑回来掌大司马印,将来这话传出去,对于晔家和墨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丹泽也道:“晔二公子放心,我等都是明事理的人,墨珑若是胆敢对你无礼,我们也容不得他。”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好像明日自己就不得不披甲上阵与墨珑决一死战,晔云起只得干笑,一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