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城的街道总是繁盛且喧嚣,东市虽不比西市人多,却也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此时天色渐晚,日近夕暮,绿瓦红砖上晕着残阳余晖,浅浅淡淡。 商贩们热情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虽则吵闹,却不至令人心烦。 忽然,人群开始了骚动,引得几位坐在摊位上吃馄钝的年轻人起身踮足。 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美貌少年,头发并未完全束起,仅用红色发带缠起一缕结于头顶,可见尚未成童①,但模样着实令人惊艳: 莹白的皮肤欺霜赛雪,光洁的下颌稍显削尖。薄唇红润,却抿出了一个顽劣的弧度。鼻梁直挺,恰如其人般高傲。细长的凤眼内勾外翘,原应风流,却被阴霾的瞳光衬得乖戾。 他身后跟着一个仆从,也骑着马,却不及他快,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气喘吁吁地唤道:“侯爷您慢点儿骑!” 那少年恍若未闻,面色依旧不善,丝毫不顾旁人,一面狠厉地扬鞭策马,一面在杂乱的街市中高声咒骂:“让开让开!都给爷滚远点儿!” 饶是他声音略显稚嫩,却让人人莫敢不从,纷纷避闪至一旁。 有一个卖鹅蛋的商贩来不及收拾,眼见着沦陷在马蹄之下的一地狼藉,心中虽悲痛万分,却被这种人人自危的氛围唬得不敢出声哀呼。只等那少年身后飞起的披风一角再也看不到踪影时方伏地大哭:“天呐!我究竟是犯了什么煞星!可怜我那老母还等着银钱治病……” 周围那些常年盘踞街上的小贩本是不满这初来乍到之人抢生意,但见他在大冷天里的确穿得单薄,又是这等极度哀痛的神态,便于心不忍地提醒道:“莫要哭了,方才那位正是定国公府上的小少爷,是大名鼎鼎的永乐侯!你是新来的,还不晓得规矩,国公爷发过话,凡是被永乐侯牵累的商户都可凭据到府上去领慰银。” 这人闻言便止住了哭声,面露询问地看了一圈:“此话当真?” 见人群中一位看起来最为实诚的老伯也点了点头,他登时喜出望外,在原处拾掇拾掇,提着一篮子破碎的鹅蛋乐颠颠地往国公府去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恍然叹道:“原来那人便是小侯爷啊!啧,果真如传闻一般霸道轻狂,真真儿白瞎了一副好皮相!” 而此刻,刚刚掠起一场风波的小侯爷萧盏正在气头上,下午被祖父训斥后的那股火还窝在心里,仿佛只有一瞬不息地纵马前驰方可消弭。 可直至出了东城门,他胸中仍并无半分快意。回头看了看身后,只闻其声的仆从还没跟来,萧盏冷嗤一声“废物”便继续飞奔。 东郊无山,平野十里。 此值深秋时分,花草枯萎,木叶凋零,颓败萧瑟之感油然而起。又逢夜幕将临未临之时,彤云晚照美则美矣,看在萧盏眼里却不如漆黑一团来得痛快。 尽管他没有多余的情怀来伤春悲秋,却也没来由地更加气闷,拿着鞭子狠狠抽甩经过的枯木。 夜色渐渐逼近,周遭暗了下来。这处都是些简朴的农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间家中大多时候是不会掌灯的。 萧盏本就脑子发热地骑着马,天一黑更看不清楚。 情绪愈发暴躁之时,他忽而抬头,渺然瞧见远处一星半点的光亮,便本能地策马奔去。 “何人在此放肆!” 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猝然响起,萧盏先是被骇得心里一突,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提缰勒马,对着声源冷哼:“你又是哪里来的狗东西,胆敢对小爷狂吠!” 那大汉可不吃这套,以为他是京里谁家不成器的纨绔,随口叫上其他护院,手里皆提着长棍围了过来,嘲讽道:“我管你是小爷大爷,纵马私闯这别业已是逾矩,再敢大放厥词休怪爷爷们手里的家伙不长眼!” 萧盏被噎得咬牙切齿,手里马鞭一甩,朝那说话的大汉脸上招呼,却被那人一把攥在手里,如何也拽不出来。这下他恼羞成怒,索性松手脱了鞭子,改去牵扯缰绳,企图让马儿迎战。 碗大的马蹄高高扬起,若是踏在身上,非死即残。 想到这个,萧盏露出得意的笑来。 只是这笑转瞬即逝—— 在他身后,凛然是一方冰凉彻骨的清池。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深秋天凉,东郊别业的丫鬟婆子们怕冻着大姑娘,早早便在正房的暖阁里烧上了地龙。 室内温暖如春,窗边有美一人,雪肤花貌,颜如舜华。正是别业的主人楼挽裳。 此时她正捏着小巧的绣绷,坐在明亮的灯火边飞针走线。 一个眉清目秀、身量苗条的蓝衣丫鬟笑吟吟地奉上一盅燕窝,道:“姑娘赶快用了吧!天儿这么冷也好暖暖脾胃。太太昨儿送来的时候可是再三嘱咐奴婢们要让您趁热喝。” 余音未落,她身后刚铺完床的黄衣丫鬟便扭过头来连声附和道:“语蓉姐姐说的是,姑娘可不能由着性子,否则下次见到太太,奴婢可少不得要告状了。” 楼挽裳抬眸一笑,如含露牡丹极妍盛放,水汪汪的眼中映着烛火,更似星光投进碧波,盈盈冉冉。 “听芙这张利嘴可是个能颠倒黑白的,我这厢一句话还未说,就被她说成是任性娇纵了。”连声音也这般好听,轻软宛转,好似温水拂珠。 听芙年纪还小,闻言便调皮地对语蓉挤眉弄眼,后者抿唇一笑,显是早知她会这般反应。 楼挽裳放下手里的绣品,改将一个白瓷小碗捧在手里,继续笑道:“怪道母亲每次都要嘱咐许多事,我还当是自个儿不省心,此番想来,定是听芙这丫头背地里编排了我。” 听芙嘻嘻笑着走过来,屈膝行了行礼,道:“姑娘可要冤死奴婢了!奴婢从来只敢说说,可从没胆子做呀!冯嬷嬷不在,奴婢就只好越俎代庖,替她规劝姑娘了。” 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若是忽略了露出小虎牙的笑容,倒是看上去可信那么几分。 楼挽裳嗔怪地笑笑,葱白的手指轻轻戳了她脑门儿一下,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小口小口地喝掉了燕窝。她再抬头时笑意舒缓,语蓉上前撤走空碗递给门口伺候的小丫鬟,听芙为她斟了一杯清茶漱口。 见她又拿起绣绷,语蓉忙劝道:“姑娘都绣了一天了,晚间该歇息了,灯火再亮也是伤眼的。” “不妨事,还差些许便绣妥当了,我今晚紧着些,明儿就能打发人回府给祖母送去了。”楼挽裳说完便认真绣了起来。 语蓉站在一旁拿了签子将四支蜡烛拨得更亮,看自家姑娘低头露出一截雪白颈子,上面染了一层暖黄的烛光,显得整个人安静贤淑,心里不由称赞: 昨儿太太来时,随口提到老太太嫌身边丫鬟的针脚没有她的细密,她便认真地选了缎面和丝线,又给老太太绣上一条抹额。难怪大姑娘年幼离府却仍被府里长辈拳拳关爱,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家,怎不教人心疼? 屋内的静谧很快就被外面传来的吵嚷声打破,语蓉神色一紧,示意听芙先安抚住姑娘,自己则快步走出屋子,沉声问道:“出了何事?” 院子里跑进一个慌慌张张的小丫鬟,一见语蓉便道:“姐姐、不、不好了!胡大哥他们抬来了一个浑身湿透、已经昏过去的公子!那人的小厮口口声声称他是永乐侯,胡大哥正不知如何行事,请姐姐通禀姑娘做主!” 语蓉肃然点头,反身进屋将事情与主子说了。 楼挽裳蹙着眉头道:“虽已入夜,本不该收留外男,但他毕竟昏迷,落水之处又是这里,我们不好推脱。况且……若他真是永乐侯,定然不好应付。且让人将他抬到东厢的暖阁处,速去请郎中,再着人将消息送到楼府和定国公府。” 语蓉一一应下,退出去找人做事去了。这时又跑来一个小丫鬟,说那永乐侯的仆从不依不饶,非要别业的主人出面致歉才行。 这下楼挽裳在屋内也坐不住了,起身道:“听芙给我更衣吧,再随我去探望一二,既然人家那般言语,想必是胡护院和他们起了冲突才致永乐侯落水的,看样子我是躲不过去了。” 听芙有些犹豫,虽说如今不太讲求男女大防,但自家姑娘千金之体还是要避免被人冲撞。 楼挽裳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了,她虽住在东郊,却对永乐侯的传言略有耳闻,知他骄横霸道,又偏偏身份贵重,若是出了岔子,十个武安伯府也不够赔的! 但这些话讲出来不大好听,她便宽慰听芙道:“据说那永乐侯还未到舞勺之年②,尚且是个孩子,没什么好顾忌的。” 听芙点了点头,伺候她换上一整套的镂金牡丹花纹蜀锦衣裙,麻利地给她梳了发髻,又踅身取来一件白底绣绿萼的斗篷给她披上,没忍住嘟哝:“这个什么永乐侯也真是的,好好的跑来咱们这儿作甚!还连累姑娘大冷天儿地出去折腾……” 楼挽裳闻言抿了抿唇,没有作声,心中只求永乐侯体无大碍,千万不要累及楼家。 两人穿过东跨院,在月亮门前就看到胡护院正在和一个小厮争吵,一个说别业的主人轻慢皇亲国戚,一个辩解说自家姑娘多有不便。 楼挽裳面上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抬步迈了进去。 胡护院见大姑娘来了,很是惊诧,忙迎了过来,刚要劝她回避,就见听芙对他摇了摇头,连忙闭嘴,知晓大姑娘此来是有缘由的了。 那小厮原本气焰嚣张,但见这别业的主人果真是个娇滴滴的小姐,便顿时消了九分的火气。再看着对方歉然赔礼,最后那一分也平息了,还十分规矩地对她行礼,感谢她这么晚了还愿意收留他家侯爷。 既然已经到了东厢房,楼挽裳自然也要进屋看看永乐侯的情形。 尽管心中知晓他尚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仍有些出乎意料——他与她家中堂弟年岁相仿,却看起来更为稚嫩。 借着微弱的烛火,她在他紧闭的眉眼之间看出了一点俊美少年的痕迹,虽然还未长开,但胜在五官精致,想必是个好看的孩子。 只是十分可怜——他的嘴唇被寒冷的池水冻得发白,面上燃着高烧带来的潮红,意识模糊间轻声哼闹,一会儿叫着“祖母”,一会儿又叫着“姑母”,只是独独没喊“母亲”。 因为他从未见过母亲。 他的身世,楼挽裳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父亲镇西大将军战死沙场那会儿,他才刚刚降生,母亲哀思过重也郁郁而终,尚在襁褓的他被祖父祖母一手带大。皇后作为姑母也极为疼他,时常将他抱到宫里亲自照看。 他祖父乃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定国公,其先祖在女帝时期曾随皇夫摄政王出征西炯,抗敌有功而被封爵,得荫五代子孙。 如今的定国公正好是这第五代,照理说,萧盏是不能承爵了。但皇后心疼侄儿,皇帝又心疼皇后,更念在萧盏是功臣遗孤,便在他三岁的时候封他为永乐侯,准许世袭罔替。 “永乐”意在愿他永远平安喜乐。 一时间,萧盏的身份贵不可言,便也造就了他霸道嚣张、恣意放纵的性格来,虽只十二岁年纪,却早已恶名远扬了。 若非亲眼得见,楼挽裳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无助亦无害的孩子便是那个传言中飞扬跋扈的小侯爷。 她目露怜悯地看着他,冷不防对上他忽然睁开的眼眸。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去叫人来,没有瞧见萧盏正定定地望着她,更没有听见他低低的呢喃。 “我是看见天上的仙子了么?”萧盏再次陷入昏迷之前,如此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