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延起死回生回了一半,为了去给梁冲示警,硬是离体了半个晚上,早已支持不住。他原本还不放心妹妹,但仲筤发了话,罗延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只好躺回冰台上,和妹妹挨在了一起。
洛寒枝看着重新变作一具死尸的罗延,眉头又忍不住皱起来:“这又是在做什么?”
仲筤轻轻揽袖,掌心罩在罗延额头上。几缕烟雾慢慢从他掌心溢出,泛着珍珠似的光泽,逐渐笼住了罗延整张脸,然后又收成细细的一束,从他眉心钻了进去。
“养魂。”仲筤简单地回答他。
洛寒枝的眉毛一下子挑得很高。魂这个东西又不会无端端自己长,他听师父说过,所谓养魂,其实就是“补魂”,那是用自己的修为去给别人把残缺的魂魄补上,然后放在灵器里温养。这个办法费时费心,往往一养就是上百年。修行不易,这一两百年养下来,就算是像他师父那样的圣人,也得修为大退。
“你费这个心做什么?”洛寒枝冷笑了一声,“凡人生年不过百,等你给他养好了,梁大小姐早都化成灰了。”
梁冲听见这话,白着脸看了看罗延躺在冰台上的尸体。
仲筤收回手,那泛着珍珠光泽的雾气消散了,罗延那张死人脸竟然泛出了一点血色。仲筤低下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他执念深重,我便成全他。”
洛寒枝简直想翻白眼,心说土地公都没你这么有求必应,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一介凡人而已。”
仲筤没跟他强辩,只是笑了笑:“这小姑娘也不过一介凡人而已,你不是一样愿意费心救她。”
“我可不会耗费自己的修为去救她。”洛寒枝冷冰冰地看着仲筤,总觉得他不是那么简单。
心善做好事他可以理解,不惜耗费自己的修为去救人……虽然洛寒枝自己不会这么做,但他相信这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但问题是,花上一两百年的时间把罗延的魂养好了又如何?他重返人间,世上却再无一个相亲之人。罗延现在当然不想死——洛寒枝还没见过哪个凡人死到临头的时候不想继续活的。可等他百年之后孤独地度过余生时,真的还会感谢仲筤吗?
这不是善行,分明是愚行。
要么是傻子,要么是骗子。他在心里想。只可惜无论是哪一种,他掂量掂量轻重,感觉都惹不起。
仲筤跟他话不投机,就干脆不说话了。奚连川两头看看,感觉仲筤比较像个好人,便小声去问那些活死人——他倒还牵挂着那些无辜受害的村民。仲筤说等天亮了可以去山顶看看,但活死人怕阳光,若是没被那妖物撕碎,天快亮的时候自己会扒回坟里去。梁冲在旁边听着,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感觉脸都绿了。奚连川便又提议,等天亮以后把这些尸首都从坟里起出来,一把火烧了。不然夜夜游荡,终究不是办法。
洛寒枝听到这儿就走了神,感觉自己这个师侄本事不大,闲心倒是很多。不过确实很像他师兄教出来的徒弟,琐碎,柔善……婆婆妈妈。
他回忆起自己还在无易岛修炼的时候,那是约莫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前朝皇帝在当政,朝廷没下禁巫蛊之术的令,无易岛也还没分出仙门俗门。大大小小的修仙门派成百上千,无易岛是其中佼佼者,所以常年有人上岛求道。芥舟圣人修的是个逍遥自在的道,主张一切“顺其自然”,换句话就是屁都不管。有人求道,他就开坛讲经,别的一概不理睬。于是从小,洛寒枝就是看着嵇昙跑前跑后,一会儿要去调停打架斗殴的弟子,一会儿又要对付上门挑衅的道友,自然,还得照顾他这个师弟。
据说洛寒枝因为天资过高,出生的时候吸引了方圆几十里地的邪祟,个个都想拿他下酒。芥舟圣人经过的时候,他父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他丢给了这道士。芥舟圣人对他称得上疼爱有加,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放养。照顾起居、嘘寒问暖的那个,一直都是嵇昙,除此以外,还得替师父管教他的无法无天。当年跟上岛求道的外人打架打得最多的就是他洛寒枝。
嵇昙头疼的时候问他干嘛要欺负别人,他那会儿很霸道,说看那人太笨了,师父都讲得这么明白了还问问问,所以要揍一顿。嵇昙无言以对,都让他气笑了,最后耐着性子跟他讲一大堆“有教无类”的话,听得洛寒枝直瞌睡。
今晚刚遇到奚连川的时候他还在想,师兄怎么会收这么废物的徒弟,这会儿却又忍不住会心一笑——果然是嵇昙干得出来的事。
只可惜,对于追求长生的人来说,少年时光太短,而遗忘太漫长了。百年光阴倏忽即过,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今晚才发现,原来他也记不清师兄的相貌了。
梁冲自然不愿意再去碰那些活死人,哪怕白天他们不“活”,只是死人,也不愿意。他是来梅川村找罗延的,如今既然已经找到了,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奚连川眉梢都挂着对梁冲的不赞同,大概心里早就烦透了这大少爷,不过话还是说得很周全,承诺一定会平安把梁冲送回台郡。
洛寒枝看着他们俩说话,突然开了口:“地火阵会不会?”
奚连川猛地一顿,回过头来:“啊?”
洛寒枝:“不用把尸首都起出来,绕着村子划个地火阵,全烧了就好。”
他又看了看梁冲,补充道:“最多两刻钟。”
奚连川连忙点头:“我会!”
“那就行了。”洛寒枝没理会仲筤在旁边意味深长看他的眼神,自顾自走到一个还算舒服的角落里坐下,闭上了眼,“天亮了再说吧。”
没有人有异议,梁冲和奚连川一晚上疲于奔命,其实早就累得不行了,也找了个角落各自靠着。唯独仲筤没休息,洛寒枝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独自一人走到洞口,仰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洛寒枝懒得深究,重新闭上了眼睛。原本只是想调息一会儿,没想到头一歪,还真的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那根红发带,被他攥在手心里。那个叫小岚的姑娘头发散了下来,转过身来想打他,而他轻灵地一蹿,腾空而起,竟然变成了一只鸟。洛寒枝在梦里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反而很习惯,好像他生来便是如此。
小岚仰着头叫他:“九雒!你下来!”
又是这个名字。洛寒枝愣住了没动。小岚一抬手,一道金线划过,拽着他的翅膀,把他拉了下来。洛寒枝稳了一下身子,落地时已经变回了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人的样子。
小岚问他:“你是不是又惹父亲不高兴了?”
洛寒枝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
小岚:“那父亲为什么突然不让你宿在竹林中了?”
一段不属于他的回忆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他低着头,新奇地看着腿间新长出来的东西,还伸手拨弄了一下。
一个人影走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奇景。那人脚步一顿,愣是停在门口没进来。
画面一闪而过,洛寒枝莫名其妙红了脸。小岚还看着他,一脸不怎么相信他的样子:“你肯定又闯祸了,让父亲赶出来了吧。”
“说了我没有!”
洛寒枝恼羞成怒,又腾空而起。他变成人还没有太长时间,总是觉得做鸟轻快一些。
他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于是他发出了一声尖唳,在小岚再次用金线拽他之前扇动翅膀飞走了。
越来越多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他看到自己跪坐在床边,床上躺着熟睡的人……一种模糊而陌生的欲|望比小岚的金线更有力地缠住了他。他感到恐惧,同时又感到兴奋……
他好像飞进了一片浓雾里,等一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雾?他在哪里?
洛寒枝不明所以地收束翅膀,落到了一片竹林里。
林中有人。他停在树梢上,看到一个人站在小屋前,背对着他,身形瘦长,一身青衣流云般覆在肩头。另一个人站在他对面,荆钗褐衣,腰上一条麻制的腰带,打扮得像个寻常农夫,但一身气度极为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