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傅裴英六岁入京,一直养在皇帝身边,多年荣宠,说是皇帝的心腹也不为过。听说十六岁那年自请当了青灯卫指挥使,本以为干不了多久,哪知道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如今挂了个监军的虚职,也不知到西北干什么来了。
他皱了眉头。
若是真有什么动作,这西北边境天高皇帝远,又连年动荡,就算是死了,谁又知道是做什么死的呢?
远处一辆奢华马车慢悠悠地晃了过来,龚怀若小声对身边人道:“需得小心伺候。”
说完,他带着几个人便走了上去,抱拳行礼。
“末将恭迎大人。”
车架缓缓停下,一旁水摊上的老头正在打瞌睡,被这一阵仗吓得惊醒过来,瞪大了眼睛,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奢华的车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见旁边的侍卫下了马,将帘子掀起来一角,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将帘子卷了起来。一股酒气便随着这帘子朝外面涌出,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男人探出头,哇地一声,趴在车架边缘吐了满地。
还以为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这简直是个掉进酒窖里的酒鬼!
老头和西北军一干人等全都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将……将军不必多礼……”那男人抬了抬手,刚把身子支起来,只听啪地一声,又摔了回去,把胃里剩下的全给吐了个干净。
缓了不知多久,这才有侍卫递上一张锦绣手绢。
老头不自觉地抬起了脑壳,望着这黄昏的天色,心想这才多久,居然就能醉成这样,看那手绢,怕不是勾栏瓦舍里的妓子所赠,当真是京城来的大官,看来又是个混吃等死的。
“此地距离大营不远,大人,不如……”
龚怀若还没说完,傅裴英抬手便手制止了他,这才刚吐完,他却又端起酒壶猛地灌了两口,用那手绢抹了下嘴,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这才看了过来。
“不消将军操心,我不过是个戴罪之身,还不如醉死在这西北黄土上,免得脏了将军的大营。”他斜倚着门框,玉冠束发,一身锦袍穿得松松垮垮,腰间系了一根藏青色腰带,像是带了玄都的奢靡繁华,与这西北的黄土高坡格格不入。
龚怀若面有难色。
傅裴英注意到一旁的老头,叫了声,“喂,老头,借碗水喝!”
老头不敢怠慢,端了水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谄媚地搓了搓手,“大人,我们这边陲没什么好碗,您别见怪。”
傅裴英咕噜灌了下去,随手掏出几枚碎银子,直接扔了过去。
老头眼睛都亮了,赶紧捡起来,习惯性用牙咬了咬,“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而后掏出一个钱袋子装了进去。
“等等。”傅裴英突然叫住他。
老头一愣,回过身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傅裴英指了指他腰间的钱袋,“哪来的?”
那钱袋明显不是西北边境之物,用料十分讲究,甚至还是用金线缝的。
老头拿起钱袋一看,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想起什么来,“这是好几年前,一个路过的公子掉在这里的,也没见回来,我就给拿来用了。”
傅裴英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老头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你该死什么?”傅裴英突然笑出了声,仿佛刚刚那抹阴沉之色从没在他脸上出现过,转眼又恢复了那酒鬼姿态。
他跳下车,步履虚浮,背对着龚怀若,朝着后面那一溜马车指了一圈。
“将军替我将这些弄回去就好,至于我嘛……本大人舟车劳顿,是得找个温柔乡歇歇。”
龚怀若听闻,这傅裴英在当上青灯卫指挥使之前,是京城著名的纨绔子,进了青灯卫之后才有所收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本性毕露。
他的肩微微放松了下来。
既然傅裴英没打算要随他回营,他也乐得自在,叫了人,将那几辆马车给接过去了。
老头使劲想了想,这西北黄土高坡,要说城里还好,这城外连有颗草都是稀罕,哪来什么温柔乡,“温柔乡嘛,有倒是有,不过,我劝大人还是莫要去了。今日是噶戈尔花牌日,也就是选花魁的日子,百花争艳,不知大人可否听闻,说是西北有妓,倾国倾城,名为忘悦?”
“一路过来,确有听闻,只是说得云里雾里,我当是哪个天上的神仙。”傅裴英点点头,微眯起眼睛,舌尖邪魅地在唇边舔了下。
老头却叹了口气,“这忘悦,连任了几年的花魁了,无人比得上她的倾城容貌,鬼魅一般,让人一见就丢了魂。可惜,噶戈尔是个被诅咒的地方,旁人进去不得,我也是远远地瞧过一眼,还真是……”
他讲起忘悦的时候,一派如痴如醉的模样。
“那噶戈尔,在什么地方?”傅裴英又问。
老头指着无人区的方向,喃喃道:“当年啊,这钱袋的主人……”
他还没讲完,只听傅裴英一声中气十足的“牵马!”
侍卫便将一匹威风凛凛的火云驹给牵了过来,那马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马,一双血蹄,浑身的煞气,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
老头打了个哆嗦,却见傅裴英翻身上马,打了鸡血似的,拍马往噶戈尔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两个侍卫紧随其后。
“大人!去不得啊!”
老头叫完,傅裴英的背影早不见了,余光中瞥见龚怀若,龚怀若目光里闪出一抹压抑着的喜色,像是巴不得那京城来的傅大人进去送死。
老头摇摇头,自顾自地念叨着。
“噶戈尔异人齐聚,乱世将至啊……哎,老子的钱袋子呢!”
噶戈尔界碑前,傅裴英的两个侍卫抓着个不知从哪来的叫花子——说是叫花子,其实也不然,看他那穿着,像是十天半个月没洗澡,一身白衣服变成了黑的,腰间挂着个算命先生常配的命盘一样的东西。
“偷东西敢偷到大人头上来了!”侍卫将他摔倒界碑前,见傅裴英点了点头,他便掰开小叫花的嘴,往里扔了颗血红色的药丸。
随即,侍卫领小鸡似的将他扔过了界碑。
“滚!”
小叫花东看看西望望,回头瞥了眼傅裴英,吓得个激灵,拔腿就往噶戈尔内跑去。
直到他跑远,傅裴英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指腹轻轻在那金线绣的悦字上摩擦。
他也掏出一颗相同的药丸,扔进自己嘴里,后牙一咬,抬脚踏过了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