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过了青州地界,还是上午,忽然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一场大雨将至,锦衣卫千户唐晋光连忙指挥队伍护着嘉元公主的马车到前方普会寺避雨。 因打着公主名号,普会寺住持匆匆带着一干僧人出来迎接。 “嘉元公主在此避雨,闲杂人等速速回避!”唐晋光在马背上高呼,锦衣卫便鱼贯入寺清场,把僧人都隔开。 “这么大声做什么?公主好不容易睡着,咋咋呼呼又把她吵醒了。”周嬷嬷掀开车帘一通抱怨,转身又拍着温玖的背轻声细语哄着,“公主别怕,咱们明天就到京城了,这会儿先在这避避雨。” 温玖垂着眸子,因为发烧,她浑身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永和十八年,靖安王温泰隆暴毙,年仅十六岁的世子温远继位,西北局势动荡,永和帝以世子年幼为借口,派心腹大臣徐子杰出任凉州刺史,监察凉州军。 徐子杰捧着圣旨火速赶往凉州,随同他一起的,还有从小养在皇后身边的靖安王之女温玖。 温玖回去奔丧,一路上舟车劳顿,西北又正逢严冬,冰雪覆盖千里,她失了父亲伤心过度,竟一连病了两三个月,等天气渐渐暖和,她身体好了些,在大哥温远的坚持下,又养了三个月,才启程回徽京。 这期间皇后三天两头就派人送一次书信来,多半是担心牵挂,盼她病好早日回徽京。 前世的温玖每每接到书信都感动万分,迫切渴望回去,然而一场大病后再次睁眼,她发现自己回到十二岁这一年,再次去看皇后的书信,才发现那些言辞恳切的牵挂,其实多半是怕她逗留凉州再也不回京,皇上手里便少了牵制大哥的把柄。 没想到上天给自己这样的际遇,但前世受的苦她却不敢对任何人说出口,只是再次看见大哥时,扑到他怀里痛快地哭了一场。 大哥只当她是因父亲离世而悲伤,怜惜她才十二岁要质留在皇上手里身不由己,当下决定把她留在凉州,唐晋光带的锦衣卫和他剑拔弩张了两个月,但这是在凉州,哪怕温远只有十六岁,唐晋光也拿他毫无办法。 温玖是宁死也不想再回徽京了,想到要面对帝后虚伪的感情,以及萧豫那张让她恨之入骨的脸,她连夜里做梦都会尖叫着醒过来,害怕一觉醒来后又回到前世。 但随后看见大哥和徐子杰周旋,凉州军中又有将领不服他这个年少的靖安王,他为了保自己还要和唐晋光对峙,就算将来他会成为拥兵自重,权势滔天的西北霸主,可如今他才十六岁,身边群狼环饲,虎视眈眈,她怎么忍心给他添麻烦? 温玖决定返回徽京,和大哥闹了一个月他才答应,他亲自带人把她送出凉州,离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稚嫩的脸说:“阿玖别难过,等几年,哥哥一定亲自去徽京接你回家。” 藩王不得入京,除非他带兵杀进去,那是造反。 温远一直有不臣之心,十年后他在凉州举兵,兵败后拔剑自刎。 西北的风中带着早春的料峭寒意,从温远年少的脸上拂过,他眼眶微微泛红。 温玖忽然心疼得哭出来。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这辈子她一定不会让大哥重蹈覆辙。 她要保住温家。 她要让萧豫一无所有! 温玖轻轻咳嗽了两声,周嬷嬷连忙让小丫鬟倒了杯热茶,喂她一点一点喝下去,才万般小心扶着她下马车。 普会寺不是什么香火鼎盛的大庙,后院几间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周嬷嬷指挥丫鬟换上她用惯了的被褥,伺候她躺下,往她怀里塞了个小暖炉。 “公主这会子还在发烧,老奴已经让秋棠去熬药了,一会儿喝完药发发汗,就好受许多。”周嬷嬷满脸慈爱。 温玖看着她脸上几道皱纹,心中不由感慨,周嬷嬷是皇后的奶妈,一直是皇后的心腹,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报告给皇后。 后来温玖嫁去夏国,周嬷嬷也跟着,她算是尽心尽力照顾,还帮她千方百计防着淳于离,五年后她和淳于离终于圆房,夫妻恩爱,周嬷嬷竟在她面前哭了,说她抛弃了萧豫,背叛了大周。 简直可笑,明明是萧豫抛弃了她,她并不觉得良心有愧。 周嬷嬷虽然是皇后的眼线,但温玖不恨她,萧豫攻占了夏国都城瞿临时,听说是周嬷嬷带着她的一双儿女逃跑,后来被周兵追上,她抱着两个孩子沉河死了。 虽说不是一心一意服侍,但好歹最后没有背叛她。 “公主怎么这样看着老奴?是不是老奴脸上有东西?”周嬷嬷故意在自己脸上到处摸,像是有意要逗她笑一笑。 温玖摇摇头,她原本也不是活泼多话的性子,此时病了更消沉。 周嬷嬷有些心酸,也才十二岁的孩子,离了双亲,哪有不难过的? 秋棠端着药进来,周嬷嬷接过去,一边小勺小勺喂给她,一边说:“公主别难过,皇上和皇后比疼太子殿下还疼您,只要公主好好养好身体,往后的福分大着呢。” 温玖不置可否,喝完药沉沉地睡了一觉,半夜里醒了一回喝水,周嬷嬷一夜没睡伏在她床边照顾,连忙给她倒热水。 寺里院子小,外面护卫重重,她隐约听见唐晋光的声音,好像提起了什么‘楚王’。 脑袋昏昏沉沉,她也没仔细想,又睡过去,第二天大清早起床,身子轻了许多,病好了一大半。 “谢菩萨保佑,公主终于大安了,咱们启程赶路,不用三天就能到京里。”周嬷嬷一大早去大雄宝殿拜了各路神仙,回来见她好了,一个劲儿对菩萨称谢。 温玖在秋棠等几个小丫鬟服侍下喝了半碗小米粥,放下碗擦了擦嘴,才说:“我现在累得很,不想赶路。” 周嬷嬷一愣,看她苍白着一张小脸,连忙说:“是老奴考虑不周,公主才刚好,要多休息,老奴只是怕这寺中简陋,公主住不惯。” “总比路上颠簸好。”温玖淡淡地说,全然否定了周嬷嬷的话。 周嬷嬷虽没什么错处,但她是皇后的心腹,总仗着身份倚老卖老,随意插手温玖的事情。 偏偏温玖一门心思只在萧豫身上,对旁的事情向来不在意,更让周嬷嬷把她拿捏得透透的,事无大小,都是周嬷嬷做决定。 这会儿温玖把她否了,周嬷嬷一时都没回过味来,偷偷瞧瞧温玖的神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 这周嬷嬷伺候了皇后半辈子,那深宫里勾心斗角可是杀人于无形,早把她炼成个人精,此刻看嘉元公主稍有异样,便联想到靖安王温远身上去。 想必在靖安王那儿听了什么话,怪不得当时迟迟不想回京。 此事还要回京禀报皇后娘娘,现在只管把嘉元公主安抚好。 周嬷嬷定了定神,便说:“自然依公主,老奴这就去跟唐千户说,让他派人快马进京给皇后娘娘送个信儿,以免娘娘盼着公主,空欢喜一场。” “嬷嬷看着办吧。”温玖也不多话,就算她不答应,周嬷嬷照样会向皇后报告自己的一切。 看她乖巧懂事,周嬷嬷又不禁露出笑容来。 到底是小孩子,又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她还能跟自己作对不成? 周嬷嬷出去找唐晋光送信,秋棠端来清水伺候温玖漱了口,扶着她起身,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 秋棠脸色变了,皱着眉说:“大清早就闹,也不知道分个地方,统共这么大点院子,还吵着公主不能休息。” 温玖抱着手炉,随口问:“谁在外面吵?” 秋棠谨慎地说:“除了翠烟,谁还有那个胆子?”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温玖的面色渐渐沉下来。 上辈子她恨死翠烟这个背主忘义的丫头。 永和二十三年,她十七岁,正是萧豫和她的婚事热热闹闹开始张罗的时候,她满心期待亲手为自己绣嫁衣,挑嫁妆。 翠烟是周嬷嬷的远房侄女,沾了点儿亲,她嘴巧讨得周嬷嬷欢心,周嬷嬷便把她安排在温玖身边伺候,因是贴身之人,她的许多贴身物件翠烟都能拿到。 那年秋猎,她跟着皇后去凑热闹,中午顶着大太阳,她觉得累,让翠烟扶她找个地方休息,谁知这丫头包藏祸心,让她在水榭小憩,谁知宣宁候的小公子孙少白会在那时候闯进水榭,翠烟大声嚷嚷把人都引来,装模作样哭着说温玖在此和孙少白私会,那孙少白身上还搜出她贴身带的玉锁。 她从小被皇后养得天真无知,如何见过这种肮脏手段?只知道哭着喊冤,请皇后为她做主。 她即将成为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如此有辱身份的事情几乎毁了她的前程,但她背后有温家,皇后不欲将此事闹大,更不愿深入调查丢皇家脸面,只能把事情都压下来,让她在宫里闭门反省。 她和萧豫的婚事就这么取消,从那之后萧豫更加疏远她,她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但翠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孙少白从小是个结巴,话都说不利索,胆子又小,这事吓得他大病一场,病好后整个人也疯疯癫癫,她还没去嫁去夏国之前就死了。 翠烟可谓是她上辈子人生中的转折点,她不是幕后主使,但却是真正插在她心脏上的一把刀。 想到这些,温玖心里还有一阵闷痛,她也不想休息了,转身往外走。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中带着几分凉意,秋棠连忙拿了件浅绿色披风给她披上,一面说着:“公主小心,这里台阶小,地又滑。” 温玖不言不语,瘦弱的身影仿佛山中雾霭,单薄又清冷,巴掌大的小脸已经显出几分绝色,秋棠心里暗暗称赞:嘉元公主这模样可是世间少见,难怪皇上皇后都那么疼惜她。 走到外院,便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女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她面前站着个身穿油绿色袄裙的丫头,正盛气凌人骂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竟敢说我偷你的!又穷又贱的小狐狸精,眼瞅着这里男人多,你就赶着来闹事,闹给谁看呢?指望着谁出手救你,好让你晚上爬床!” “住口!竟敢在公主面前说这种污言秽语!”秋棠大声喝道。 翠烟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温玖,却半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更嚣张起来,上前草草行了个礼,说道:“都是翠喜那丫头不懂事,偏偏这时候闹,吵了公主休息吧,回头奴婢打她几板子,包准她以后就乖了!” 温玖的目光冷冷扫过她的脸,那目光冷飕飕的让翠烟心里打了个突,刚才的得意劲儿不由自主被压了下去。 温玖淡淡道:“怎么回事?” 翠烟连忙抢着说:“都是翠喜这丫头,大清早闹着说我偷了她的东西,我一直都在公主房里伺候着,不信可以把周嬷嬷请来作证。” 谁都知道公主对周嬷嬷言听计从,她是周嬷嬷的侄女,请周嬷嬷来自然偏帮她。 翠喜一听,伏在地上哭得更厉害。 秋棠不悦地说:“公主面前号丧给谁听?你丢了什么东西?” 翠喜年纪还小,抽抽噎噎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清楚,原来她进宫前是青州人,这次跟随温玖去凉州奔丧,靖安王慷慨,每人都给了丰厚打赏,翠喜想着要经过老家,就把之前攒的体己银子一并拿出来,托锦衣卫里一个老乡帮她送去家里,谁知道一大早起来银子就不见了。 翠喜想来想去,只有昨天夜里翠烟非要她去厨房里看着熬粥的炉子,按理说她只是三等宫女,公主吃的东西她没有资格接触,但翠烟是周嬷嬷的侄女,她说的话她们哪敢不听? 翠喜第二天一早要拿钱给认识的锦衣卫才发现银子都不见了,听人说翠烟昨天确实进过她们的房间,除了她,翠喜也想不出第二个人。 那是她在宫里五年攒下的银子,准备拿回家给父亲治病的,没了钱简直像要了她爹的命,她拼着死也不能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