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很凉。 周依北送她到酒店楼下的时候,约莫是凌晨四点。 “大大待会几点的飞机?”她抬起头。 身后LED显示屏的光打落下来,覆在他的眼睛里,是耀眼的星色。 “六点。”他简短回复。 他在丹麦的行程都是定死的,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要做什么。不是说不可以打乱顺序或是往后延工作,只是他这边一旦有了更改,那边便有几十上百人要迁就着他忙活。他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所以,定最早的航班回去,九点刚好可以赶上会议。 “叫我名字就好。”他想起点什么,“不必一直这么客气。” 他一直很分得清现实与网络的界线。 “好。”她小声地应着,想叫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缓慢地说,“你回国的航班信息,可以发给我吗?我……” 她想去接他。 虽然仔细算算,两人分开,到再见,也不过只需要四五天的时间。 但她总想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想去接我吗?不用了。”他看穿了她的意图,突然笑了笑,凑近了些。 因为身高的原因,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半弯下了腰,手指伸出,捏了捏她的耳垂,“等着我联系你就好了。” 南栀一怔,被他碰触过的耳垂灼热起来。 独处的时间如果再长一点,她的心脏就要撑不住了…… 从德国回来后,俱乐部老板捧着奖杯反复擦拭,笑眯眯地一拍大腿,望着领队的神情恍若阿拉丁神灯:“有什么愿望想我帮你们实现?” 领队受宠若惊,“老板您看放假的事?” “放假?放什么假?现在就想着放假?”老板变了脸,“拿了个冠军就飘了?” 领队一惊:“拿了个冠军,不应该飘吗?” 那可是世界冠军啊…… 你以为像参加小区居委会举办的小学生连连看比赛一样简单? 怎么着,也得飘会儿再说啊。 “是应该飘。”老板又变了脸,“所以,先别急着放假,我给你们报了个团,后天出发,去海南玩玩。” 拿这么个冠军,放在哪个俱乐部里,都是应当普天同庆的喜事。 于是出行的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德国回来后,两天后,即将莫名其妙地被自家老板好心地送上去海南的飞机。 南栀窝在电竞椅里,等待游戏开始的空隙,她眼睛越过电脑屏幕,看向Bobby,打着商量:“队长,我能不能不去?” 周依北还说回来后要联系她呢。她倒好,莫名其妙跑到海南去,算什么事? Bobby啪嗒一声开了瓶可乐,还没来得及说话,满心牵挂着做旅游攻略的小克已经率先开口拒绝:“不行。” 声音听起来冷漠无情,毫无商榷的余地。 “他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小克指着Bobby,语气低落道,“还不趁着能尽人事的时候,多陪陪他?” 南栀愣了一下。 “你他妈别说得我快死了一样。”Bobby拿掌心推了推小克的前额,回头看了看一脸懵的南栀,哭笑不得,“别这个表情,我就是该退役了。” 他停顿了一会,才慢慢说,“这几天领队还在和Nico谈,等把他签过来,我就收拾收拾,准备退役。” “退了去干嘛?”南栀迟疑片刻,“想好了吗?” “估计还留队里,教练组、分析师,或者后勤那块,我就是块砖,哪块缺往哪块搬。”Bobby笑笑,“反正,暂时还不想离开NUO,只是以后没法和你们一起上台比赛了。” 小克早在听到他自嘲自己是块砖的时候,眼圈就微红了。这小孩也就是平时逞逞嘴快,喜欢嘲讽他家队长年纪大,真到了这种时刻,他比谁都舍不得。 小克犹豫了半天,才嘟囔道:“怎么那么突然啊?” 是啊,怎么那么突然啊。 明明前几天还在庆祝着PGI的夺冠。庆功宴、媒体采访、粉丝见面会,赞助金主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来。赞助一多,活动自然也就多起来,但没一个人喊累,整个基地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没一个人不高兴的。 Bobby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把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线,腰往后放,靠在沙发上。 其实对他而言,也不是特别的突然。 干电子竞技这一行的,都有野心,也有热情。 没野心的,熬不下去;没热情的,坚持不来。 特别是他这种,在圈里混了有十来年的人。 从最初的CS,到后来《风暴》,他甚至曾临时被抓去打过Dota,从入门到打上赛场,前前后后加起来,只有一个星期的练习时间。 他知道,赶上那个全民声讨网络的时代,电子竞技,这四个字,在普通大众眼里,有多么的难以理解。 大众不关心,没人敢赞助。他们只能拉着行李,自费去打比赛。连那些便宜的连锁酒店都住不起,一大群人一起挤在几十块钱一晚上的招待所里,眼巴巴地盼望能赢比赛,能把几千块钱的奖金赢下来,再撑一段时间。 别让自己刚组建起来的战队,又散了。 可是后来大家也都渐渐散了。 连退役都说不上,因为根本没人关注、没人承认过他们。 坚持到现在,成功转型打《绝地求生》的,只有他一个。好歹拿了个世界冠军,这时退役,也没有遗憾了。 “年纪大了,撑不住啊。”他抬起头来,看向小克,半开着玩笑,“谁都有功成名就归故乡的一天。” “眼力好一点,现在就退了,还不会被人扔狗屎。”他自言自语地一笑,“还赖着,真到赛场上拖累你们的一天,言论可就不像现在这样温柔了,那些粉丝从来都不是善茬。” 赢了,能吹到天上去。 输了,天上也能给你拽下来,踩在土里,问候全家。 但他隐去了很多细节。 比如,赛场上,他精准无误地标点刚枪,需要费掉他多大的力气,手心里的冷汗一冒就止不住,冒到比赛结束,键盘能跟水洗过一样。 还有那次进圈失败,他淘汰出局后,放开鼠标的手,伸回到桌底下,一直在剧烈地颤抖,用另一只手去按,按都按不住。 吃青春饭的职业,到了年纪,体力就撑不住了,新伤旧伤接连找上门来,谁都没有办法。 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们在清晨全员出发,坐上了飞海南省会海口的航班。 清晨的空气很湿润,她坐在飞机上靠窗的位置。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偌大的停机坪上,远处一个人也没有。 “南南,奖金你打算怎么花?”小克靠过来,随意和她闲聊着。 “存起来。”南栀没有过多地思考。 她有很多张银行卡,一张活期,比赛赢的奖金,无论是多是少,统统都扔到那张活期的卡里面,一到二十万的数额,立马转为死期,存起来。 小克像是笑了一声,“你怎么和我妈的作风一模一样?”不可置信地念叨着,“钱放银行里多亏啊,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你不是还说要留着给女朋友买口红?”Bobby想起那篇疑似娱乐闲谈的新闻。 小克打了个哈欠,撂着眼皮倚在靠背上,像是随时能睡过去,“女朋友在哪啊?影儿都没见着,我先花了再说。3月份的世界邀请赛,再赢再赚奖金不就行了吗?” 在小克均匀的呼吸声中,南栀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打开微信。 确定要去海南后,她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他那时似乎在忙,很久才给了回复,也是简单至极的回应:“好。” 至此,话题戛然而止,没有过多的联系。 她想了片刻,没忍住,赶在乘务过来提醒之前,手指不停地往上滑,直到把聊天记录翻到最开始的那一页。 然后,慢慢地往下滑,从头到尾,没放过任何一个字,把聊天记录又看了一遍。 到海口后,落地即有联系好的地陪来接。 染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地陪戴着个墨镜,明显也是混电竞圈的,看到接的人竟然是NUO整队,霎时把墨镜摘下来,活生生一个老粉的模样,反复拉着领队强调:“我那年想考进青训营,就差一点点,只招五个人,我第六名。” 领队听得好笑,“你喜欢谁?” 每年青训招新,他按照惯例是要过去看看的。自从电竞行业开始有意识地打造明星选手后,选手的名气大起来,粉丝群体也日益膨胀。每一年的青训招新,这样的人都有不少,一腔热血,都是冲着自己心头的本命来的。 地陪回头,看了看众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落在南栀身上。 不用多说,大家都懂了。 住的地方,是一栋临海的别墅。 小克打开休息室,看见角落里那台小霸王游戏机后,眼睛都亮了,“竟然还有这个?准备得太齐全了吧!”他笑眯眯地拉开抽屉,把那些FC游戏卡带拿出来,边看边感慨:“太怀旧了,我记得这种插卡游戏都是我小学玩的。” “魂斗罗、双截龙、超级玛丽什么的……我记得我当年有一大箱卡带,玩一天都玩不完。”Bobby把外套扔到沙发上,席地而坐,和小克一起去看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玩意。 “魂斗罗?”小克想到些什么,从抽屉里把《魂斗罗系列》的卡带取出来,插上卡,试了试游戏机,“我玩的时候是六年级,最后一关愣是没通关,后来卡带全被我爸扔了,说影响我小升初考试,后来再找,硬是买不到这种卡带了。” 小克用着遗憾的语气,兴致勃勃地等待游戏加载,回头去找南栀,“南南你小学玩什么游戏?” 她倒了杯水,边喝着,边推开窗看了看外面的海,“俄罗斯方块。” 当年她只有一个没法联机的小游戏机,有那么几个固定的游戏,俄罗斯方块、青蛙过河……很拙劣的画质,难度也一成不变,但陪她度过的,是无数个困到无法自拔的数学课堂。 她最喜欢的,还是简简单单的俄罗斯方块。 她喝完水,游戏机里已经传来热闹的音效声。小克和Bobby,一人一个手柄,商量着要选什么难度的关卡。 她放下水杯,只拿着一个手机,想了想,又拿了瓶矿泉水,随意交代了句,“我去外面晒晒太阳。” “好。”小克沉迷于通关,含糊地应着,“别太晚回来。” 刚好已经临近傍晚,夕阳快要坠在地平线下。 由于是淡季,沙滩上的游客不多,稀稀落落地在踩着水玩。 她一路走过,挑了把椰子树下的躺椅,坐下,拧开水瓶,把水淋在自己脚背上,冲走那些跑到自己脚底下的沙子。 不远处有七八岁的小男孩,带着妹妹,在堆积沙子城堡。 她清理完,索性就这么光着脚晾着,躺在躺椅上,借着树叶的遮阴,半眯着眼睛,想打开微信,想逛逛朋友圈。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微博,她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边,林软白已经用着一大堆表情包在微信上,狂轰乱炸着她:“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好多个在吗。 她回了个句号。 林软白直接发来一个截图。 信息有些不好,图转了好久,才加载出来。 她一愣。 图上是某个粉丝发的微博:“从哥本哈根回国的飞机,遇到本命和女神了!CP粉快来张嘴吃糖QWQ!”还有一张偷拍的背影照片。 她两只手指在屏幕上滑着,放大。 不会有错,的确是他。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妹子,也拉着行李箱,侧着头带着笑在和他说着什么。 总觉得有点眼熟。 南栀一时半会想不起这姑娘到底是谁,那边,林软白非常贴心地又发来一张截图,截的是这条微博底下的评论,有个路人在问博主:“本命是漠北?女神是谁?” 偏偏,博主还真回复了这条评论:“是喵牙TV的主播落落清欢。” 落落清欢…… 她记得这是个跨了好多圈发展的主播。 因为玩LOL的技术不错,所以吸了一波游戏粉,和许多LOL在役选手关系都不错,时常一起开黑上分。 又有一把好嗓子,翻唱的几首歌,都是经典。 还会玩乐器,身段灵活还会跳舞,在B站的音乐区知名度颇高。 长得好看,偶尔还会客串,玩玩Coser。 …… 总之,是个唱跳演艺俱佳的妹子。 漠北还曾与她在2015年有过合作,《东京不太热》男女声对唱。 当时一曲惊人,PV放出来后,点击量破了百万,因为落落清欢的硬性条件好,很快就被封神了。 落落清欢一路成神,洁身自好,业务能力佳,根本没有任何的黑点。 又因为她明里暗里,多次表达过对漠北的欣赏,所以站他们俩人的CP粉的数量,一直居高不下。 南栀心不在焉地结束掉和林软白的对话,把手机丢回到口袋里。 不远处玩沙子的小男孩堆砌好了城堡,又因为根基不稳,整座大厦轰然倒塌。夕阳很快下去了,风带着残余的热量吹在身上,有种适当的舒适感。 他有很多很多的粉丝。她一直都知道。 很多甚至都是各个圈子里早已封神的传说,都是足够优秀的存在。 而自己…… 好像除了会打游戏,其他的一无是处。 她心底闷闷地堵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却好像什么都没想。 海水的咸味弥漫在鼻尖,逃都逃不掉。远处的视野尽头,有椰农戴着草帽,在招揽着游客光顾自己的生意。 她躺在躺椅上,望着深蓝色的天空。 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因为有心事,睡得毫不安稳,半梦半醒之时,夜风已经很凉了。 她才睁开眼,便感觉到有人单膝跪在她附近,握着她的脚踝,轻缓地为她套上了拖鞋。 就像是上瘾的毒.药.一样,逃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