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我来救你(1 / 1)莲生纪首页

敦煌城南四十里,鸣沙山下,九婴林边缘。    纵然春日朝阳已经甚是暖融,但在这广阔幽深的密林里,重重浓阴遮蔽下,仍是一派寒凉。如茵花草初萌,四处迸放清香,晨光下溪边烟雾渺渺,萦绕不散,和着树叶间透下的迷离光点,宛如一道缥缈动听的乐韵。    莲生与甘家香堂的三个女伴,杜若、苏合、宣圆子,携手在林边徘徊。艳色衣裙飘飞,轻捷跃过枯枝腐叶,一阵阵笑语碎响,惊飞隐藏的飞鸟与小兽。    “黄沙难挡阳关路,  春风也曾度玉门。  且向弦边寻旧影,  天花散处有啼痕……”    莲生曼声吟唱的,是流行敦煌的一曲变文《香音变》,讲述香音神下凡的传奇。敦煌民众习惯称香音神为飞天,四个女孩正在找的,就是传说中当年飞天下凡时散播的天界奇花。    “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呢?不知样貌要如何寻找?”宣圆子一只胖胖的手指戳在腮帮,茫然凝望四周:“这林子里好像也没有。”    莲生也望着远方迷雾,嗒然失神。“只说是大如车轮,一见便知。我也已经找了好些日子,没见到什么不同寻常的花朵。”    “大如车轮的花朵?世间哪有这样的花,不会是什么坏人蒙骗你的吧?”    “不会的,不会的。”莲生用力摇头:“定然便在敦煌,只是……”    蓦然间,女伴们和眼前美景全部消逝,身周一片漆黑。    似末世骤然降临,无星无月的纯黑,死一样的寂静深黑。整个身体悬浮空中,四下里空空茫茫全无一物可以支撑。    莲生咬紧牙关,用力眨动双眼。那黑暗终于消散,眼前又是葱茏草木,绮丽山峦。    莲生先天六根不俱,精魂不稳,十六岁生辰一过,五识便会逐渐离身。若不能及时挽救,到得九月霜降,便会魂飞魄散。如今十六岁生辰已过,莲生的眼睛已经开始出现不能自控的失明,虽然只是偶尔一瞬,但那份极致的黑寂,比死更可怖,比夜更阴森。    为何会这样?为何一个流落乡野的孤女,会有着如此纠结难解的身世和命运?    莲生自己也还没搞清楚,自不能对这些热心的小伙伴说太多。幸运的是,去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功进入香神殿拜了香神乾闼婆,那神灵指点她,要寻找当年飞天下凡时散播的五种天界奇花,才能挽救她的性命。    摩诃波楼沙。  摩诃曼陀罗。  摩诃卢遮那。  摩诃栴那。  摩诃遮迦。    完全陌生的词汇,完全陌生的花。香神说了:大如车轮,一见即知,其中一种,就在敦煌。    敦煌内外数百里方圆的土地,莲生也差不多走遍了。她是精通花草的上品香博士,所见花草成百上千种,种种都认得,哪有那么大的与众不同的奇花?……    “喂,你们都去府衙登记了吗?”杜若想起了最近的糟心事:“都是十六岁吧?我还没去呢,阿娘哭了几天,不想让我去,但阿爷说不登记的话会被查出来,就要押去军营做营妓啦。”    苏合脆亮地响应:“我去啦,可不能不去啊!生死攸关的大事。幸好我们这一批已经被那乐师挑过了,二十几个女孩子,他都没有看中。”    “是吗是吗,你见到那个乐师了?是个什么人,搞这种下流猥琐的事?”    “没见到,他在帘幕后面,我们排成一排在帘子前面走过去,他一声不响,一下子就结束了,我都怀疑他根本没有仔细看我们!我前面那姑娘可漂亮了,天仙一样,生怕被他看中,走路都发抖,他却一点反应没有,啧啧,那姑娘好不容易出了屋子,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地上……”    “没准儿真是个口味特别的混蛋,只喜欢丑八怪。”莲生嘀咕道。    “你去登记了吗,莲生?”    “没有。”莲生赶忙昂首:“我还没到十六岁呢,年底才过生日。”    莲生的十六岁生日就在刚刚过去的四月初九,其实刚好到了年纪。但是她自幼无父无母,苦水井拾垃圾的张婆婆打鸣沙山上捡回来的小孤女,多年没有登记户籍,随口乱说一个生日,有谁会知道呢?    眼看着已经穿出密林,走上通往城南的官道,却只见平素清净的大道上喧哗异常,一群群百姓往来奔走,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断续传来。    “莫高窟塌了,快去看!”    “哼,塌得好,他家那洞窟凿得,纵只怕不高,横只怕不广,迟早要把整座山挖塌……”    “听说是嫌佛像不够三丈三,命人又向上挖了一点,昨夜这场大雨一浇……”    “什么?”莲生急忙上前:“哪个窟塌了?”    那几人见有人打听,反而不敢再说,只瞪了莲生一眼,匆匆朝着鸣沙山奔去。    “还能有哪个,”身后杜若开言:“三丈三的佛像,必然是宋司空家那个呀。满门公侯,权倾朝野,洞窟开得也不是一般的大……”    苏合和宣圆子哦了一声,连连点头,神情中多少都有些幸灾乐祸之色,唯有莲生呆在当地,小脸霎时间变得雪白。    ——————    鸣沙山东麓,自那乐僔和尚在岩壁凿出第一个洞窟坐禅,到今日敦煌民众争相开窟做功德、绘画塑像供养,已经过去了一百余年。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名噪一方的莫高窟,大大小小洞窟数十个,上下三四层,整日人来人往,甚是喧闹繁忙。    南面三层一座簇新的洞窟,就是城中望族宋氏的功德窟。那宋氏近年出了个宠冠后宫的婕妤宋小桃,又有位列一品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宋昀,这功德窟开得,当然极尽奢华。然而如今已经是一片狼藉,窟门倒塌一半,大大小小的石块堵塞甬道,望进去只见烟尘弥漫,仍有断断续续的塌落声轰然传来。    “柳染,柳染?”莲生疾步奔到窟外,顾不得一头汗水,四下里急切张望,连声呼唤:“柳染,你在吗?”    莲生暗自倾慕的画师柳染,那绘得一手丹青绝品的俊朗青年,最近就在这个窟中作画。他不要莲生前来打扰,莲生自然乖乖听话,算来已经足有二十二天没来看他画画。是,莲生每天都数着日子,天天记挂、盼望,期待着洞窟赶紧绘完,能无所避忌地再来看他……    她知道他流浪四方一无所有,一向是画到哪儿就住到哪儿,既然接下这个洞窟的活计,必定就住在这个窟里,窟顶塌陷之际,他……是不是还在睡梦中?    呼唤良久,四下里杳无应声。他不在窟外,不在附近!莲生整颗心都已绞紧,牙关一咬,顾不得窟顶山石仍在崩落,飞快奔向窟内。    “站住,小娘子,危险,不要进去,里面没人!”    窟外围观的众人连声呼喝,却只见衣袂飘飞,纤秀的人影在尘烟中一闪即没。    “柳染!柳染!”    一路连呼数声,始终不见应答。迷离晨光穿不透窟中飞腾的尘雾,耳边眼里,全是不祥的幽寂。身边呯呯嗙嗙一阵阵的乱响,仍有石块自窟顶滑落,全仗着莲生常年比武打猎练就的敏捷反应,随时纵跃闪避。    窟内极深,摸索了许久才摸到窟心,塌陷的天顶露出一点微隙,射下隐约日光,正照在数丈外的洞窟角落……    一顶灰纱帷帽,在乱石中半露半藏。    猛然一记剧痛,如刀如剑,划碎了莲生的心。竭力稳住呼吸,使劲眨眼望去,再怎样审视,也确实是柳染常常戴着出行的帷帽。不会认错,绝不会认错,几日前她还偷偷仿制了一顶,自己戴着过过瘾……这帷帽丢在窟中,柳染必是没有出门,他,他在哪里?    昏乱思绪中,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帷帽之下,分明就是个栖身的草铺,如今已经完全被乱石掩埋!    顾不上闪避落石了,也顾不上再呼唤、再张望打探,莲生的眼中只剩了那只帷帽,牙关一咬,纵身扑向那堆乱石,奋力开始挖掘,掀起那沉重而纷乱的石块,一块块抛向一边。    “我来了,来救你!马上就好,一定救到你!”    昏暗中看不清手下什物,只凭感觉奋力搬动,柔嫩的指尖插入石堆,瞬间便已磨破,丝毫不觉得疼。窟外众人呼喝声仍在继续,只是都不敢进来,唯有这纤弱娇小的女子,孤身在窟中不顾一切地挖下去……    她要救出他,一定救出他。相识至今三个月零十二天,那俊逸的身影日日都在她心里,永远微翘的唇角,眼波横流的双眸,带着南地风韵的清雅语声,时时入她梦中。平生头一次对一个人芳心暗许,一想到他的名字,满心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从未想过会失去他,此时此刻,昏乱的心里,只愿被砸在石下的是自己!    磨得血肉模糊的十指,终于搬开一块最大的石头,现出被压碎一半的帷帽。黑暗中只见半幅纱帷都呈暗红之色,莲生心里一沉,颤抖着双手拉起来细看,迎面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霎时间扑入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