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清楚头绪之后,韶南突然想到,父亲同慧明大师平辈论交,林贞贞要算是晚辈了,照父亲那个古板性子,一旦知晓,势必会当作自家侄女一般看顾。 如此一来,伯母苏氏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这也叫她暗自松了口气,不自觉间对林贞贞亲切自然起来。 “你也别太难受了,慧明大师有旁的打算也说不定,他和旁的和尚不大一样,不定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信他六根那么清静。” 林贞贞定了定神,同韶南诉苦:“当年他屡试不中,心灰意冷,看榜回来淋了场大雨,足足病了半年才能下床,我爹怕他想不开,陪他到东华寺听经散心,谁知他就此住在寺里不走,最后更是出了家。人各有命,我爹活着的时候说他大约是与佛有缘,我也不是要逼着他还俗,只想他能回去帮我说句话,邺州老家那边的亲戚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几回,根本就不熟,就连大姐出嫁之后也只有书信往来……” 韶南颇为诧异:“难道连你爹娘过世,她都没有回来奔丧?” “我娘那会儿她刚怀了身孕,姐夫一人回来,说她闻听噩耗孩子没能保住,小产不敢长途跋涉,我爹怕叫大姐的婆婆伺候儿媳时间长了不好,给了些银子,早早把姐夫打发回邺州去了,若不是我爹当时也病着,说不定我就跟着姐夫去看望姐姐了。这次,听说是姐夫生病了,她实在走不开。” “你很担心你姐姐?” 林贞贞一怔,随即释然:“是啊。” 若不是担心姐姐,她应该留在此地,等着邺州老家安排人过来,由大伯家的堂兄或是堂弟接收药铺的产业,顺便安排她这个未嫁女往后的生活。 而不是急急忙忙地找门路,来寺里堵已经出家的伯父,想跟着初相识的燕家人去安兴。 韶南已经确认过父亲同意带林贞贞去赴任,但本着家里人诺不轻许的教诲,她没有向对方提前透露。 林贞贞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我那姐夫虽是读书人,但不知为何,相处起来有些别扭,我不是很相信他。” 她说得委婉,韶南大致听明白了。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像林贞贞这样的更是不易,韶南忍不住心生同情,想要帮她一把。 另外她自跟方老先生学了琴之后,其实并不怎么相信世有神明,常来东华寺,除了因为父亲和伯母苏氏虔诚礼佛,还有一个原因,东华寺藏书丰富,寺里的僧人尤其是慧明大师谈吐不俗,甚是有趣。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披上袈裟,连弟弟的遗孤都不闻不问。 “我正好要找慧明大师有事,走,与其在这里闷闷不乐,不如去同他当面说清楚,免得有什么误会,一辈子遗憾。” 林贞贞没想到韶南这么较真,说行动就行动,想了想,苦涩一笑:“好吧,听你的。” 她去穿外裙,韶南飞快地给自己编了一个发辫,丢到身后,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包袱。 林贞贞看到,好奇地问了句:“这是什么?” “香油钱。” “这么多?” “一共是六贯,咱们给你二伯送过去。” 她等林贞贞穿衣服的工夫,突又问了一句:“你二伯没同你说?” “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韶南对自己的推测起了怀疑。 她甚至生出莫非是慧明大师监守自盗的想法来,慧明会不会表面上冷淡漠然,撇清同林贞贞的伯侄关系,却暗地里拿了功德箱里的钱,打算资助她,弥补内心愧疚? 功德箱的钥匙就在慧明手里,他想要避开其他僧人下手,实在是太过轻而易举的事了。 但随即韶南就又推翻了这一猜测,全寺僧众谁都有可能是那个贼,唯独慧明和尚应该是清白的。 否则,主持守玄都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他又何需画蛇添足,把这事抖露出来。 韶南与林贞贞四目相视,很快笑了笑,道:“他这些日子正为大雄宝殿功德箱老是被偷而烦恼,大约不是有意对你如此。” 林贞贞显然还不知道这事,瞪大了眼睛:“这东华寺最近怎么了,多灾多难的,菩萨若是不保佑,索性叫我二伯还俗得了。”说着双手合十,对着虚空拜了两拜。 两个姑娘收拾停当,出了禅房,踏着初起的月色去找慧明。 慧明还没有吃饭,也没有去做晚课,他听小沙弥报说寺外闹事的那些人开始逐渐散去,便呆在山门殿内等着主持一干人回来。 韶南看殿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小沙弥,进门轻咳一声:“慧明大师,我来代家人奉上香油钱。” 慧明看到跟在她身后的林贞贞,打了个愣神儿,顿了顿才道:“两位施主怎么一起来了?” “贞贞想跟我爹去安兴,今晚我俩住一间屋。” 林贞贞一改白天的哭哭啼啼,咬着下唇没有做声。 不知是不是油灯的关系,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神情有些冷淡。 慧明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小沙弥道:“你俩先去颂会儿经,为师有些话想单独跟这两位女施主讲。” 等两位小沙弥退出去之后,他先将韶南手里的包裹接过去,放到佛案上。借着背转身的工夫,他眼望佛像,手指慢慢摩挲着念珠,显然心中十分不平静。 “二伯无需如此,你的意思白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既然你不愿出面,也就别管我准备去哪里,做什么!” “贞娘你要做什么?”慧明终于不再是施主长、施主短的。 “我要跟着燕大人走,越早越好。你一点都不担心我姐姐吗?她远嫁这么多年,只捎了几封信回来,那信还不知道是谁写的!” 慧明皱眉:“休要胡乱猜疑,你姐姐的夫婿饱读诗书……” “越是读书人越爱冒坏水儿。”林贞贞嘲道。 韶南一旁听着眨了眨眼,这话可不单是影射了慧明,打击面着实有些大。 这是林贞贞第二次表现出对那位姐夫的戒备和敌意,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为帮两人早点解开疙瘩,她多嘴问了一句:“贞贞,你可有凭据?” “有。我娘过世的时候,我托姐夫捎了封信回去,信里特意提及小时候二伯教我和姐姐读书,我俩合写了几句咏秋的诗,当时还颇得意,上句是‘天到高时风杀柳’,时间太久,下句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了。还说院子里凤仙花开了,想她在家里时拿花瓣染指甲。结果快有大半年了才接到回信,信里只字未提那诗,也不说她最讨厌染指甲,只随信给我捎了盒胭脂水粉。” 韶南简直就像听故事一样,倒是慧明开口打断她:“你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疑神疑鬼的,秀娘若是有什么好歹,你大伯他们就在眼前,会一声不吭?” 林贞贞哼了一声,没再反驳。 “你要去就去吧,寺里最近事情多,等我同燕大人说一声,拜托他路上多多关照你。” 说这话时,慧明已经转过身来,说的是燕大人,目光却看向了韶南。 韶南明白,慧明这是想叫自己一起去安兴,答应帮忙做说客了,微微点了点头。 白天他故意打断林贞贞在苏氏跟前毛遂自荐,分明还不想叫侄女去安兴,不知怎的,现在又变了卦,难道真是叫侄女缠得烦了? “我会给你大伯父、还有姐姐姐夫都写书信去,叫他们在安兴帮你物色合适的人选,等出了孝好早些嫁人,女子年纪大了总不嫁人光是闲言碎语就够你受的。” 林贞贞脸色十分不好看,深深呼吸,带着哭腔颤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韶南同林贞贞站得很近,抬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这是对方的家事,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不知道慧明怎么想的,表现得如此铁石心肠。 她做为一个外人,心里再如何不认同,能做的也着实不多。 少顷,慧明叹了口气:“说正事吧,燕施主怎么送了这么多香油钱来?贞娘你先出去……” “不!” “不用了,我已经告诉贞贞寺里丢钱的事了。” 慧明皱了下眉,叹道:“这个时候,这么一大包钱很容易招贼惦记。” 韶南却道:“我还觉着有些少了,怕他看不上眼。” 之前他们已将寺里的僧人全部梳理了一遍,嫌疑重的几个都单独拿出来分析过,慧明顿时会意:“别担心,足够了。” “以防万一,最好是包袱里再做点特殊的布置,只要经过贼人的手,便铁证如山,叫他无可抵赖。” “怎么做?” “朱砂之类的吧,最好是沾上了就难以洗干净,一般而言贼人得了手,就算不打开包裹瞧瞧,也会下意识地捏上一捏。咱们做个简单的机关,只要一捏,夹在钱币中的朱砂水就会喷溅出来,流他一手一身。”韶南一直在思考,却是刚才林贞贞无意中提起染指甲,提醒了她。 慧明也觉着那窃贼经验老道,若能多一重防备最好。 “朱砂寺里现成就有,只是拿什么装呢?” 这东西需得够薄,本身不能漏水,又要一戳即破,韶南一下子也有些难住了。 “肠衣应该可以。”说话的竟是林贞贞。 好的肠衣呈乳白色,半透明,薄而有韧性,灌水不漏,足以满足韶南的要求,只是一时间不大好找。 偏巧林贞贞这提议不是天马行空,她是想到自家药铺正好有存货才说的。 用盐渍过的羊肠衣在一个好大夫手里有不少妙用,举个简单的例子,做成肠线用来缝合伤口,极易被身体吸收,免了病人拆线之苦。 林家药铺离东华寺不是很远,一来一回只需一个时辰。 慧明不敢耽搁,叫徒弟去向寺里管菜园的圆朴要了辆马车,连夜载林贞贞回家一趟。 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林贞贞已经定了明日要跟着燕大人一行去邺州老家,趁夜里收拾一下东西,免得耽误燕大人行程。 稳妥起见,韶南拜托小堂哥跟着走一趟。 她本想自己也同去,但慧明拦住了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和韶南想的不同,慧明没提接下来怎么布置捉贼,而是欲言又止的,犹豫了半天才道:“今晚不管能不能抓到贼人,贫僧都会去帮施主说项,贞娘跟你们去安兴,这一路上,要给你添麻烦了。” 韶南嫣然一笑:“别这么说,我巴不得有个伴呢。不过,大师如此笃定能说服我家人?” 慧明微微颔首:“贫僧这点用处还是有的。” 韶南觉着他想说的话还未说尽,果然,慧明跟着又道:“贞娘这孩子被她爹娘的病耽误了,如今老大年纪,再想找个合适的人家怕是很难……” 韶南听着他语气踟蹰,好似下面的话很难讲出口,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难道这大和尚不顾辈分,要把侄女介绍给我爹,做我后娘?不对呀,那他应该去跟我爹提,哪有女儿给爹做媒的道理。” 慧明哪知道她心里已然想岔了,接着说道:“这事就叫她姐姐姐夫操心去吧,贞娘任性,从小爹娘溺爱,没吃过什么苦,怕是做不来帮佣,太太那里……” 韶南:“……”原来大和尚在担心这个。 她连忙保证道:“原先不知道贞贞是大师的侄女,这会儿知道了,家里就当我多个姐妹,您只管放心。” 慧明看上去依然忧心忡忡:“她姐姐好端端的,贞娘心思敏感,我记得她小时候家里养了只猫,后来镇上闹饥荒,人都要饿肚子,别说猫了,那猫跑出去,再没有回来,从那会儿开始,她就喜欢胡思乱想,那个……贫僧这些年攒了点银子,现在给她,她多半会拒绝,还请施主先收着,等到了安兴再给她吧。” 韶南自然一并答应下来。 虽然她觉着若林贞贞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姐姐在夫家处境确实堪忧,但慧明都如此说了,人家才是一家人,她不好跟着捕风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