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甚么痣?”霍扶光一脸莫名垂眸,连素采也好奇凑过来,却见她右手掌心中赫然一颗似朱砂般的小痣静静躺在那儿。
“这哪里是痣,”霍扶光“噗嗤”笑一声,下意识便抬头朝苏梅道,“是让碎了的玉首饰扎出的伤,你再瞧瞧看?”
她这话甫一出口,却将自个儿说愣了,她何时又被碎玉扎过手?
“碎玉?你又哪里得来的玉?”苏梅又咦道,“咱们北疆甚么都缺,只山里玉矿最多,早不稀罕了,你不是素来不爱玉器首饰那些玩意儿的么?身上也从不佩戴……是哪个不长眼的拿玉饰来讨你欢喜了?”
“我——”霍扶光闻言又是一怔,张口结舌一瞬,似是越发让她问得人有些懵。
“瞧这色泽,略有些红艳,倒不像是凝出的血。”素采捧着霍扶光那手放在眼下,还拿指尖小心抠了那小点儿两下,稀罕得清脆笑一声,跟只黄鹂似得好听,“是痣,我倒头次见这儿长痣的。”
“我听说,手心里长痣的人,原是前世欠了旁人的情债,遂被那人留下了印记,今生是要循着找来的。可你这痣昏睡前没有,今日倒才有,难不成咱家姑爷适才转世刚出生不成?那可是有些太小了。”
她比霍扶光原还小上两月,一贯天真烂漫,又与苏梅打小就陪在她身旁,虽喊她声“小姐”,情分却等同亲姊妹般,说话并无那许多顾忌。
她兀自说完捂嘴咯咯地乐,又揶揄笑着想伸手去推霍扶光,一抬眸,却见霍扶光一副迷惘模样,神色恍惚地拧着眉,苏梅疑惑地觑着她瞧,那场面无端有些凝重,素采忍不住收笑噤了声。
“我想不起来了——”霍扶光喃喃回苏梅一声,“我怎得想不起来了呢?”
霍扶光垂眸凝着那红痣,微微偏着头,蹙眉阖眸,面上颇为痛苦。
“我明明记得,我睡前明明记得的!我记得这是碎玉扎手留下的伤,那碎玉,是一对旁人送的玉制耳扣,被我捏碎在了掌心里,可我何时何地又从何人那里得到过玉耳扣了?我又为甚要毁它?我——”霍扶光难受得手握成拳轻敲了敲前额道,“苏梅,我好似……有些东西忘记了?”
“呀,可是溺水伤脑了?”素采闻言惊呼一声,也未细想,只手足无措瞧着苏梅道,“要不找孟军医来瞧瞧吧?”
“你再仔细想想?”苏梅按着素采肩不让她动,柔声又对霍扶光试探道,她与霍扶光素来形影不离,只一趟跑马没追上她的功夫,哪里就有时间生出这许多事端来?她醉酒那时一骑绝尘纵马狂奔,莫说拦她,便是能追上她那名驹脚力的除非霍玄驭马亲临,又怎会凭空冒出个送她耳扣的人?
这事儿越发蹊跷了。
屋内一时静下来,唯余墙角暖炉里火苗舔着木炭,发出“哔啵”脆响。
霍扶光手扶在额前阖眸,正欲将睡前才经过的那一场似大梦般的十年在脑内细细过上一遍,却陡然一怔,那十年——那十年记忆在她脑内凭空出现,似一卷画卷倏尔展开,那些人事如一团彩墨跃然其上,生动演绎半世人生,她正欲凝神去瞧,那画尾端一角却莫名被火一燎,烈火霎时倒卷,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时略略一顿,又“唰”一声将余下光阴与记忆转瞬侵吞了个干干净净、毁得彻彻底底,只堪堪停在她手心里托着那耳扣碎玉的一瞬上,不动了。
霍扶光眼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啪嗒”落下,手握拳抵着胸口,似是心痛得厉害,脸色已见青紫,显是喘不过气来。
“小姐!”素采惊呼一声,苏梅扑上床榻揉着霍扶光后背颤声道:“你怎的了?”
“我只是,”霍扶光急喘几声,五指揪紧胸前薄裳,缓缓抬眸看她俩,眼神无助又愧疚,无声无息间已哭得满脸泪痕,哽咽着道,“忽然就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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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停,风散,日悬晴空,四下里温温暖暖的,院里积雪大清早便已让人扫走大半,堆在庭下一角,跟座小山丘一样,厨娘的两个小儿子笑笑闹闹地蹲在廊下堆雪人,脚下扔着蘑菇和竹笋,打算充作雪人的眼睛和鼻子。
霍扶光裹着身朱红大氅戴着兜帽,娇俏又富贵,坐在院里的秋千上一动不动,右手张开,掌心朝上搭在膝头处,望着院中青松兀自出着神,也不知在想甚么。
苏梅与霍玄立在她身后廊角中隐着半身,悄声对霍玄道:“昨日里只漫说自个儿忘了些东西,今晨醒来后,便往院子里一坐,不言不语了。”
“她没说忘了甚么?”霍玄沉声问。
苏梅便照着昨日情形,原模原样与他复述了,又补道:“我昨日连夜去附近玄武营里寻了那位救了小姐的兄弟来,那大哥也是个家里一穷二白的,说他昨日休沐,恰巧遛马路过,见小姐坠了湖就赶紧奔过去,沿途只小姐一人一骑,再往后便是我与素采远远缀在后面往前追着赶,哪里有什么人能送了小姐一副玉耳扣呢?她掌心那突然现出的红点昨日夜里孟军医也瞧过,却是痣,不是伤,倒暂时于身体无碍。”
“倒是蹊跷了。”霍玄拧眉思忖半晌,终是不解,叹一声,转而与苏梅道,“你与素采这几日守她也受了累,今日便好生歇息去吧,别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子,我看着她呢。”
苏梅想说不累,耐不住眼下半圈乌青实在太过显眼,便在霍玄关切小辈儿的目光无声催促中,应声退下。
“又在想甚么?”霍玄待她走远,下了回廊,便踩着余下半地没过脚踝的积雪往霍扶光身边走过去,兀自笑着贴着她坐下,那秋千原是当年霍玄亲手做给她娘亲的,纵使过了这许多年,依旧结结实实地杵在院子里,一如霍玄对妻子的似海深情。
霍扶光见她爹来了,一偏头,歪着半个身子躺进她爹怀中,前额在她爹胸前蹭了蹭,很是纵情撒了会儿娇,只觉有爹疼的感觉,简直恍如隔世。
“也没甚么。”霍扶光怏怏闷声道,“似乎我昨日坠湖昏迷时,曾做过一场老长老长的梦,亦真亦幻似的,可醒来再睡过一觉后,竟是让我全忘了,总觉不该就这样忘记似的,颇有些遗憾罢了。”
“忘便忘了,你原说梦见北疆城破、家毁人亡,可有爹在,倒也是不用怕的。”霍玄开解她一笑,半揽着她,亲昵得两指一夹,捏住霍扶光挺俏鼻尖轻轻一拧逗她玩儿,豁然通达又打趣道,“至于你手上多出那小点,便是如素采所言,是你前世当了回负心汉、今生夫婿要来讨债的,异日待他来,纵是童养夫,爹也认。”
霍扶光闻言“噗嗤”一声,让她爹逗得喜笑颜开,杏眼桃腮搭上一副孩子气,颊边一对梨涡深陷,娇俏又可人。
霍玄便又心疼地揉了揉她发顶,只觉她年纪不大,心思却重,生病也不安生,梦里也忧心忡忡,遂有些自责,搂着她荡了下秋千,靴底带起一溜碎玉琼花,南军师便从廊前步履匆忙赶过来。
他人高且瘦,眼神锐利清明,人虽似个文士模样,气势却不输武将,披着件锻灰色的大氅,人还在廊下,便已道:“辽东、辽西郡烽燧已燃,鲜卑与乌桓南下了。”
霍扶光瞬间正色,从她爹怀里退出来,端正坐好。
霍玄泰然应一声,反道:“今年气候异常,气温骤降又落了雪,那些狄人日子不好过,家畜想来死伤惨重,只怕匈奴也快了。”
时有匈奴、鲜卑、乌桓居于北地,统称北狄。
而北疆辖境并、翼、幽三州,只除翼州如今安乐些,并州以云中郡与五原郡抗击匈奴,幽州以辽西郡拦着乌桓、以辽东郡阻着鲜卑,还得时不时提防着高句丽的口水黏上乐浪郡,一年四季里,因着军需供给的缘故,只炎炎夏日烈焰当头时,能得安稳三两月。
左右这十几年里,这样的日子他们已是过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