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擦亮,牙关紧闭,这样的动作以前曾经帮米哈伊尔躲过不少倒霉事,如今又要发挥作用了。长身材、高个子的男人是彼勒的助手,似乎识些字,这可很稀奇。
这位稀奇的先生名叫米伦,平常整理每一笔生意(不管是从市场上交易来的还是神赏赐来的)的收入和花销,把它们细细编入账目。另一位助手则被赋予了更重要的任务:负责无需彼勒亲自出马的小生意的谈判,为这些生意拍板。因此彼勒和米伦都知道,这位沾亲带故的助手才是更受重视的那个。
米伦先生从没有主动和别人争执过,没有大声诅咒过别人,没有用铁做的工具责打过奴隶,也没有对他到手的报酬提出过异议。这种姿态与其说是低声下气,不如说是游离于贩奴营生之外。
依米哈伊尔所见,米伦先生是一个性情固执的人,一个没法把道德视作无物的人。他不喜欢有关奴隶的生意,更无法靠随意鞭笞为奴之人取乐。他没法放弃在彼勒这儿的生计,但也没法放弃道德感发酵出的负面情绪。因为想法和现实的矛盾无穷无尽,他一开始思考就停不下来,所以他总显得神情严肃,并不像其他每天都能吃饱饭的人一样快活。
肩负重任的矮个子助手安东,他的嘴有点歪,一笑起来就仿佛在下意识地抽搐,这种令人生畏的面相是一个好的奴隶贩子所需要的。他的酒量在三人中最好,不管是对奴隶还是对马都是一样狂躁,正是这种狂躁的气质使他能更好地在生意中索要更高的价码。奴隶们怕他,主要是怕他手上绽开毛刺的鞭子。米哈伊尔转过身观瞧桌上的情势。矮个子安东身子探向前道谢,他轻车熟路的谢辞让米哈伊尔明白这不是他为同一件事第一次道谢。
安东随后便作了一套市民常作的狡黠吹捧,把彼勒比喻为古代的国王和一些宏伟的山脉。彼勒听得高兴,对安东的恬不知耻赞赏起来,言称这种品质将在他的财富之路上为他扫清所有障碍。眼看米伦先生掩面用茶杯灌下一杯酒又扭过头,米哈伊尔比所有的当事人都更早意识到,今晚有大热闹可看。
识字的米伦先生讲起话来,他讲起一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米哈伊尔也闭起气,把耳朵递了过来。
在复述这个故事之前,借此机会讲讲是什么令讲故事的人沉迷于讲述。在一个普通人大多数的生活中,他讲的话会很快地散进风里。但这世界上有两种特别的情况有助于摆脱人微言轻的窘境。一种是心急的命运之神攫住某个普通人的舌头,说出祂所需要的话,来拨动历史的弦。另一种是耐心的命运之神布置好一整个舞台,把浑然不觉的普通人放在某一幕中央,把重要的人物安排在舞台的周围去聆听这个倒霉蛋接下来毫无准备的昏话。有一些讲故事的人之所以耽于诉说,正是因为他们自己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误以为命运之神为他们的故事安排了观众,连带着他们的故事都荣耀起来。
米伦先生曾进入一个贵族老爷的庄园为小崽子做伴读,当他离开庄园时他拒绝了成为僧侣的邀请,为了生计流连于商队和法院,最终欠下一笔债并进入这个蓄奴的行伍,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是命运为他编织的一条锁链,他和其他一些人共同把自己的轨迹织成一片网以牵动和承载过于沉重的命运之锚。如今,他开始讲一个关于僧侣、骑士和奴隶的故事。
骑士曾经是一名落魄的骑士,所以他参加了近乎亡命之举的远征。所幸他作战英勇,收获颇丰。当他从征讨异教徒的战场侥幸归来后,一位僧侣用滚烫热烈的辞藻和冰冷缜密的逻辑使他更加坚定了信仰,这种坚定是他在战场上都没有过的,因此他也把战场上身犯巨险赢来的战利品一一虔诚地供奉。
然而当他有一天再一次进入教堂时,他发现僧侣同样收下一无所有的奴隶供奉的杂物,并为那个奴隶祈祷。他提出了疑问,僧侣向他解释,不可以俗世的价格来度量信仰,在主那里,奴隶的一块裹脚布和骑士镶了贝母的宝剑一样有价值。
于是骑士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一向是信任僧侣的。这个骑士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些念头,第一个是他所能奉献的东西和奴隶所能奉献的东西在价格上的差异无关紧要,紧接着他推论道(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做推理、没有逻辑的人会更少遭受深刻的痛苦):神的量度在于信徒是否已经奉献了所有。
随之他进一步想到,他需要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才能得到和奴隶同等的救赎。但是他又清醒地意识到,他不能成为一个一无所有者,因为拥有土地、盔甲和剑的骑士可以更好地护卫神明。
一般人的思维难以触及这一层面,但是骑士可以,因为他是一个真的与异教徒交战过的、如今已经很少见的真正骑士。坚硬的信仰和柔软但是韧性十足的世俗生活这时候就像箭杆和弓弦一样纠缠了起来,这个两难的局面使他的思想遭受了纠缠的痛苦。每晚入睡前,他都下定决心去捐出他的一切,每天醒来时,妻子和孩子又使他打消这个念头。在这种撕扯之下,骑士最终陷入了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