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小黑蛇初时有些茫然,顺着前世那些七拐八绕的糟心事一想,陡然明白过来。
面对喜欢多想的人,什么都不做才是最简单的应对方法。
在某些方面,代宗主是极为敏感且心思狭隘之人,前世直至很多年后仍对陆夕岚的“后来居上”耿耿于怀,但他却从未当着季无归的面对陆夕岚发作过,显然心有顾忌。
陆夕岚那便宜师父说来是个高岭之花,除了对大徒弟过度的宠爱以外,对待其他人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的疏离冷淡。
对代宗主自然也不例外。
这会儿陆夕岚刚上山,与师父见面也不过几日,一来又被师父抛到脑后,感情自然还不够深厚,代宗主憋了一肚子怨气,也只敢在这时候试探性地发作。
若是陆夕岚扭头去跟师父哭诉,他早有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彰显出自己的良苦用心。
陆夕岚怎么说也是被正经认下的徒弟,若是闹起来,做师父的少不得要过问几句。
代宗主早有了当面对质的底气,或许巴不得叫陆夕岚多哭闹几声,在师父面前留个不懂事的印象。
孰是孰非,自然全由年长者说了算。
仿佛凡间王公贵族后院里的勾心斗角,却也切实存在于这片被凡人称为“仙山”的地境之中。
即便是对所谓“天下大义”嗤之以鼻的小黑蛇,也觉得这份心性与作为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可一个是刚上山的凡人孩童,一个是修炼小有成就的宗门代宗主,报复与抗衡都无异于天方夜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憋屈与无力,它有几百年没有体会过了。
要变强。
要找回过去的力量。
或许还要从头开始。
遥远的目标无力应对眼前的现实,小黑因此才觉得愈发烦躁不安。
陆夕岚却全然体会不到它重重的压力与落差,仿佛站在局外,将当中的脉络扫视得一清二楚。
——这点上来说,什么都不记得,或许是件好事。小黑蛇苦中作乐地自我安慰着。
代宗主绝不会想到陆夕岚真的能忍住一句不提自己的委屈。
陆夕岚不提,他那生性淡漠的师父自然不会多问。没人追问,代宗主心里还记挂着,便要忍不住反复琢磨。
到底是胆怯到一言不发,还是暗地里说了坏话又装作好人博一个大度懂事的名声?
那样吃亏的自然是一心谋算的那个了。
在璇玑长老面前留下刻薄的坏印象,也是会令他觉得惶恐的事情之一。
说白了,便是为人刻薄又心思敏感生性多疑。
陆夕岚什么都不做,他反倒会因为自己的深思而备受折磨。
没有人会高看小孩子的忍耐力,更何况陆夕岚这段时间积攒了这么多的委屈,不说小孩儿,即便是成年人,也很难保持心平气和。
果然还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小狐狸。
小黑蛇心里抱怨着,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挺得意地甩了甩尾巴,但甩到一半它又僵住。
它忽的想起陆夕岚曾经说过的话——
「急不可耐地扑进父母师父怀里撒娇告状,只是少数人的特权。」
「反正不是我的。」
它记不太清那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时他们关系没最初那么针锋相对,但也绝称不上融洽,对彼此的了解也远没有后来那么深,嘴上蹦出来的话里十句有八句是在互相攻击。
隆冬寒夜,雨雪纷纷落,陆夕岚找到一个山洞歇脚,对着火堆取暖,小黑嘲讽他娇气,修炼之人竟然怕冷,小时候肯定没少趴在爹娘怀里撒娇装嗲。
陆夕岚从来不动声色,温温和和地一句句反驳,却全是扎在声名显赫的大妖的心上。
小黑不太想回忆那些专踩痛点的言语攻击,倒是还记得陆夕岚平平淡淡的两句话。
后来隐匿在陆夕岚身边,见过他与许多人的相处,小黑才意识到关于娇气的那些话它一个都没猜准。
陆夕岚永远都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别人撒娇的那个。
有一次他们吵架,小黑怒极,张口便是一句:「活该你没人爱!」
原本对答如流伶牙俐齿的陆夕岚陡然间沉默下来,半晌,平静地“嗯”了一声,第一次赞同它的话。
他说:「你说得对。」
小黑愣了一下,突然词穷,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那场争吵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它根本不必为此而愧疚,那时他们还是互相敌视满怀戒备步步算计的仇敌,言辞攻击戳到对方痛处,它该开心才是。
但事实是,它并没有感觉到痛快。
往后他们关系和缓,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同伴”时,小黑旁敲侧击地问过,陆夕岚说早就忘了。
是不是真的忘了不得而知,但陆夕岚确实不在意。
后来陆夕岚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思维越来越极端,对小黑的信任与依赖却在一点点加深。
这是双向的默契。
小黑没再提起那些话,哪怕吵架吵得最凶时,它能脱口说出一句“你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那里”,却也没再说过一句类似“没人在乎你”、“没人爱你”的话。
唯有这一点,它比谁都清楚,这世上不是没人在意陆夕岚。
但当初不经意间一次失言,却时不时地回旋到它的脑海里,如同跗骨之蛆一般。
那不是陆夕岚的噩梦,而是它的。
即便时间逆转,陆夕岚还是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豆丁,随口一句话,又轻易地勾起昔日的噩梦。
越是无心之言,越是不在乎,才越见真实的想法。
还只是个孩子,却好似已经没有了“委屈”的本能。
小黑蛇定定地看着陆夕岚。
陆夕岚注意到它的视线,茫然地看回去,问:“怎么了?”
小黑蛇看了他很久,久到陆夕岚开始摸自己脸上有没有沾上什么东西,它才缓缓地开口,语气很认真:“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吗?”
陆夕岚不假思索地答:“小黑!”
小黑蛇:“……”
果然是他想多了吧。
小黑蛇泄气地瘫回石头上,一时不知道心头的复杂情绪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成年的那个陆夕岚都已经魂飞魄散了,救回来的可能性确实低了那么一点。
就算真救回来,总不至于失忆这么彻底,它都想起来了。
也许陆夕岚的那些心眼坏水都是天生的,这叫天赋。
各种方面的天才。
哈,不愧是它舍命也要救的人。
小黑蛇苦中作乐地自我安慰着。
陆夕岚从它的反应意识到了什么,猜测道:“以前我们认识吗?”
“算是吧。”小黑蛇含糊地答道。
“那是我失忆了吗?”陆夕岚问道,“我不记得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