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安不习惯陈竹青在医科大门口等她,觉得那样太招摇,又很奇怪。
于是,陈竹青换了个方式。
舒安去市图书馆借书,他就去还书。
她和同学去街心公园划船,他恰好从隔壁的影院出来。
下雨天,她没带伞站在车站等雨停,他从面前停的公交车上撑伞下来。
总之,他就是能在各种场合、各种她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拍拍自己的自行车后座问:“我正好要回家,顺带载你?”
‘顺带’两字削弱专门等候的负担,让人难以拒绝。
几次,两人一起从外面回来碰上田雨薇,舒安目光滞了一瞬,面上的表情尴尬。
作为当事人的田雨薇和陈竹青反倒很淡然,只是相视一笑,默默错身走开,似乎并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好在不管在军属院和学校,舒安和田雨薇的生活都没多少交集。
舒安英语基础扎实,词汇量大,被老师点去帮着翻译文献、资料,平时若是没课,几乎都泡在图书馆,有时学习,有时看小说。以前管控得严,许多书都被禁读了,改|革|开|放后,经过重审,这些书又重新被摆上书架。
大学城里的图书馆,对舒安而言就像一座宝库。
每次来都有新发现,怎么也看不完。
田雨薇性格外向,她的乐趣在于与人交往上,校内校外各种活动不断,话剧社、诗朗诵比赛、合唱团哪里都有她的身影。被陈竹青婉拒的伤,很快在安排得满满当当的社团活动中得到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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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六月。
福城热得让人打不起精神,就连孜孜不倦的蝉似乎都疲惫了,鸣声渐小。
临近期末考。
图书馆爆满,所有人皆边打着蒲扇,边埋头苦读。
那么多人闷在个不通风的小馆里,什么味道都有。舒安做了一套题后,从书架上拿了本爱情小说,走到楼下的院子里去放松。
林素被邻桌男生的呼噜声扰得心烦,拿着专业书走下楼,瞧见舒安坐在那晃腿,眼眸低垂,看到高-潮处,还会忍不住地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的,完全没有那种大考临头的紧张感。
林素快步下楼,坐到她身边。
“都复习完了?坐这傻乐啥?”
舒安把那本小说翻过来,第一页上用铅笔写着一句——
‘请不要再期末考前打开它,否则你会得到一张不合格的卷子’
而在最后一页,仍旧是一排铅笔字,但字迹各不相同,纷纷写着——
‘已阅。诊断学未合格。’
‘已阅。病理学未合格。’
‘已阅。组织学与胚胎学未合格。’
……
……
看得出是一群深受其害的悲苦医学生了。
虽是开放的院子,但隔壁就是安静的自习室,舒安捂着嘴,小声笑着,肩膀抖个不停。
林素按住她,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啊你,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呢?”
经过一年的学习,同学们对省城的各家医院探了底,有的已经开始为未来铺路了。
舒安仍是那副清清淡淡,不紧不慢的模样,好像这一切和她都没有关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见习时,同学们都往带教医生那凑,她只是默默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不多说一句。
舒安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耸肩摊手:“顺其自然吧。现在医学生紧缺,总是有地方去的。”
林素往边上的柱子一靠,垂头丧气的。
其实舒安说的也没错。
像她们这种要人脉没人脉,要家底没家底的,除了顺其自然,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随后,她眼睛一转,提醒道:“你可以问问陈家,那个陈大哥不是在部队吗?要是能去军区医院真是挺不错的,待遇好,那单身的男人还多,万一碰上个高级别的,这一辈子就妥了。”
舒安敛了笑,“人家能让我在那寄宿已经很好了,怎么能得寸进尺地麻烦他们。”
林素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是跟陈竹青,就不算外人了。”
舒安攥拳,锤她一下。
看她仍嬉皮笑脸的,又伸手拧了她的嘴,“不许你乱说。要是让竹青哥哥听到了,真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多不好。”
林素挑眉,“那你有吗?”
舒安没有犹豫地摇头否认了。
她上学的钱是爷爷奶奶辛苦攒下的。
舒安靠着帮老师翻译资料,攒了点钱,希望以此减小家里的压力。
这种情况下,她没心思、也不能想别的。
她没有同学们那种留在省城的野心,能学到知识才是最紧要的,省城呆不住,就回县里去,努力工作几年,在城里分一套小房子,把爷爷奶奶从村里接回来。他们上了年纪,村子里很多事都不如城里方便。
这是舒安唯一的愿望。
只可惜。
这个愿望她同林素说了不到半月,家里忽然传来爷爷病危的消息。
电话是舒平从县医院打到部队的。
舒安听闻,立即向学校申请了延考,买了车票往家赶。
陈竹青负责的工程到一段落,有几日的假期,他陪着她一起回去。
绿皮火车一晃一停地走,舒安心里很烦躁,每次一靠站,她烦闷的情绪更甚,不停去问列车员要停多久,什么时候能开。
陈竹青给她买的盒饭,她一点没动,就是抱着小书包,无神地倚在座位上。
他和她换了位置,将靠窗的位置给她,想着看看景色,心情会不会好一些。
然而。
窗外的飞驰而过的景不但没能缓解她的情绪,反而勾起她晕车的毛病,舒安在车上吐了两回,最后是陈竹青背着她下车的。
两人赶到医院时,舒望亭的情况很不好,面色苍白的躺在那,几乎没什么力气了,就是硬挺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小孙女来。
舒望亭听见门外的动静,想转头,试了两次,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他转了转眼珠,费劲地看向他们。
他一眼认出跟着舒安一起来的陈竹青。
他和小时候实在是太像了,就是多了副眼镜而已。
舒望亭盯了会,眉头一点点皱起,那人有什么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讨厌陈竹青。
动-荡的十年,他只是没钱没能力的中学生,说不上话。
但他总归是陈家的人。
想到这里,舒爷爷眉头锁紧,勾了勾手指,像是有话要说。
舒安立刻趴到床边,撩开齐耳短发,侧耳过去,“您要说什么,安安听着呢。”
舒望亭虚弱地发声:“找对象最要找人品好,对你好的。陈家人不行。”
声音虽小,可一字一顿的,说得很清楚。
舒安没想到爷爷最后要和她交代的,竟是这样一句,她蹙眉,心情复杂地看了眼陈竹青,直起身应道:“嗯。我知道了。”
两人没说两句,舒望亭握着小孙女的手先是紧了紧,又慢慢松开,眼皮一点点合上,呼吸渐平,直至没有。
舒安趴在床头哭个不停。
舒平劝了半天才劝住。
陈竹青帮着她们家弄完丧事,又陪着舒安去后山的坟地整理墓碑。
做完这些,医科大那边已经放暑假了,舒安不需要再去。
她送陈竹青去车站。
闽镇这一年修了新路,骑自行车到县里比原先更快了。
但陈竹青深一脚,浅一脚的,骑得很慢。
那日在病房,他觉得舒安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可舒爷爷病逝,他们家有太多事要处理,陈竹青没找到机会问。
两人走到车站,舒安将行李袋交给他,“谢谢竹青哥哥陪我回来。”一遍谢谢不够,她郑重地弯腰又道,“麻烦你了。”
这一年里,她对他一直很客气,无论他做什么,舒安就像被惊着的小鸟似的,怯生生地同他说谢谢。
虽然她说会把他当哥哥,但兄妹间根本不是这样相处的。
陈竹青勾住她的手腕,轻轻捏着。
舒安顿了顿,没有挣扎,只是迷茫地抬眸看他。
引起她的注意后,陈竹青松了手,“那天在病房,爷爷跟你说什么了?”
那句没来由的叮嘱,忽然从脑袋里闪过,舒安红了脸颊,支支吾吾地回:“没什么。爷爷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陈竹青淡淡一笑,从背包里拿出两本英文小说给她。
“来的时候随手拿的,借你解解闷吧。”
舒安的英语水平赶不上他。
陈竹青估摸着这两本书,她半个暑假能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