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灯笼草在洞壁上缓缓摇曳出模糊的光晕,来人俯下身体,长发垂落,流畅优美的侧脸轮廓上,依稀可以看到他眼睛里黯淡却专注的光。
他的脸庞逐渐凑近,直到鼻尖离少年仅剩一寸的距离。
“听雪……”顾凌霄无声的唤道。
如果说昨日的相遇只是让他怀疑,那么今晚“齐然”执剑出现时,他的心中就再无一丝犹豫。
就是他的听雪。他还在这世上。还拥有了躯体。
顾凌霄抬起指尖,隔空描画着少年的眉眼,竭力克制着自己亲近他的冲动。
他的胸腔中如有万蚁啃噬,又如有烈焰焚心。
顾凌霄其实看得很明白,听雪这两天来的表现分明就是在告诉他——对于他这个前主人,他只想当做陌生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是不是整整二十年来的相处,都没有在听雪心里留下一丝不舍?而自己也没有一丝可爱之处,值得他些许的留恋?
顾凌霄咬紧了嘴唇,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变幻了无数次,最终眼睫轻轻下垂,停留在昨日灵舟之上,“齐然”主动走过来询问他的那个问题。
你心悦什么样的人?
他那时是听清楚了的,只是还不敢完全确认听雪的身份。如今想来……听雪多少还是关心着他的?他当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脸色,听雪照顾了他那么多次,应该发现自己临近毒发了,所以才会关心他有没有解毒的对象?
虽然不想与自己有瓜葛,但也不会对自己的安危坐视不理。
顾凌霄将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收了回来,终于按捺下了现在就将听雪锁回自己身边的冲动。
寒潭潭底是吗……顾凌霄回忆着他在洞口旁听到的对话。正好,是个很适合浣情毒发的地方。
翌日清晨,山间薄雾未散,沉睡在林间的潭水上没有一丝涟漪,如被轻纱笼罩的一面镜子,缓缓显露出一位少年倚坐在妖兽身上的倒影。
这里在林灵儿口中被称为寒潭战场,说是因剑宗某位弟子在此血战至死,而至今残留了不少凌乱的剑气痕迹。
戚燃方才靠近时,就知道这里是当年二师兄安如书陨落的地方。
当夜戚燃死于斩天崖时,仅见到了云灯真人的最后一面,未曾与师兄师姐们死别--戚燃伸出手,缓缓扶过断树上的剑痕。
安如书一向平和温厚,曾经云灯真人指点他时,常常叹气他的剑意太过仁慈,少了点锋锐之气,然而此刻残留在此剑意痕迹,温润成了仅存的底色,一道道剑意中,分明是至死方休的刻骨仇恨。
“呜……”小白在戚燃身下发出呜咽。
小白的白虎师父就是安如书的好友。当年安如书千里迢迢去到妖修境内,为了把白虎大妖请过来教小白这只寻常的田园小狗修炼,还去帮白虎干了一架手刃仇人,但此刻的戚燃和小白,却连杀死安如书的究竟是谁都还不知道。
甚至连保全他俩自己都难。
戚燃深吸了一口气,拍拍小白的脊背,哑声道:“我们先下去祭拜他们吧。”
寒潭看似平静,其实是一汪流动的活水,顺着地下河道往下,有一处隐蔽的钟乳石洞窟,戚燃小时候和小白在山上撒欢时,曾追着大鱼误入过,出来便欢欣鼓舞的分享给了各个师兄师姐。
戚燃掐了个避水诀,带着小白潜入了水下。
深藏在潭底的洞窟中没有一丝光源,戚燃攀进去后取出一束灯笼草,方将视野照亮。
“滴答、滴答。”头顶的石笋缓缓滴落水珠,大约二十丈方圆的狭小洞窟中,九把石刻的剑静静伫立在小小的坟包上,排成了品字形,只最后一排留了个空,像是筑墓的人给自己留的位置。
没有任何的文字,但戚燃知道,最前面刻着云纹的石剑是掌门云灯真人,随后是原本常年闭关的几位师叔,而中央的一对鸳鸯剑是大师兄秦骞和大师姐许素素,他俩是对道侣,从小青梅竹马,连本命灵剑也是相辅相成的形状。
最左边剑柄像个小小书页的是安如书,最右边,那柄毫无装饰的朴素长剑,则是戚燃自己,因他当年还没来得及修出自己的剑心。
中间空的那个位置,大概就是沈凇月给自己留的了。
戚燃跪在云灯真人的墓前,叩首,再叩首。
石笋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墓穴中回响,戚燃徘徊了二十余年的噩梦里,出现了无数次无人收敛的骸骨,有时候是野兽在啃咬兄姐们的尸身,有时候是蒙面的修士在劈砍着遗骨泄愤,熊熊烈火并着纷乱的刀光剑影,模糊了他死亡时粉身碎骨的痛楚,恨与哀却在一次次记忆的冲刷中,越发鲜明。
戚燃跪到每一座墓前,手指轻轻摩挲剑碑,与他们告别。
最后来到他自己的墓前。
“嗷……汪嗷?”小白小心翼翼的挤过来,爪爪放到那把石剑上,黑豆子般的眼睛一边看着戚燃,一边推了两把。
戚燃冲小白笑了笑,自己动手,将石剑拔了起来。
石剑是手工打磨的,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的气息,戚燃擦了擦,收到了储物袋里,打算等找到了沈凇月过后,告诉他这把剑可以留到自己再死一次过后继续用。
小坟包里还放了些戚燃旧时的小物件,有几样戚燃都不知道沈凇月是什么时候偷偷收起来的,甚至还有好几颗他换掉的乳牙,明明自己小时候觉得换牙很丢人,都是大半夜悄悄爬起来扔到了山沟里。
戚燃看着,眼泪不觉又划了下来,把小白急得在旁边呜呜叫。
“没事没事……”戚燃摸摸小白,“我只是在想,等沈凇月那家伙再见到我的时候,估计得比我哭得傻十倍吧!”
“嗷呜呜呜~”
“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那晚的搜捕的,”戚燃轻声道,“这些遗物都太干净了,一丝气息也没有留在上面,我都怀疑沈凇月是不是也入了魔,才会将气息抹得这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