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桃消失了。 清音阁,君子轩,水榭,思永斋,颐波桥……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一遍,却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我问那些穿着一样旗袍的女孩们,水桃去哪儿了? 她们摇头,然后告诉我:“梦园里面隔一阵子就会有人事调动,水桃之前还在吹嘘自己马上要被重用,可能是去负责其他园林了吧。” 我不相信。 因为她那天明明告诉过我,第二天会再来找我。就算真的要走,也应该是等我病全好了以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人突然人间蒸发,再没一点消息。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抄手游廊里,越走越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可怕的地方。 放眼望去,全是失了真的山水景色,景色里的人,也是一个又一个只会笑的木偶,穿着旧式旗袍,守着古怪规矩,一举一动,都是死气沉沉…… 当看到视线尽头那座高塔,我的脚步一停。 如果说,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那不能找的地方,也只剩下这个被称作“反省屋”的高塔了。 水桃她,会在里面么? 轰隆隆。 发呆的功夫,头顶响起了雷声。 一阵风刮过,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不知不觉,空气里多了一股浓浓的土腥味,我还未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哗啦哗啦,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一滴一滴,在地面炸出变形的花。 我站在屋檐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断了去路。 “小悠。” 却听这时,游廊外,一个声音叫道。 我回头,是小安。 大雨中,他穿着黑色中山装,左手捧着文件袋,右手撑着一柄透明的伞,正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冲我微笑:“怎么一个人玩到了这里?” 我没说话,眼睛急急扫向四周。这附近还有——还有其他人么? 遗憾的是,没有。 就我们俩。 小安说:“涵秋馆离这里还有些路,雨下得这么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说:“不、不用。”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安沉默了,静静望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着他的面,我往旁边移了两步,移到了游廊的出口,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位置上。 “……你好像突然对我很戒备。”小安注视着我的动作,“我是否哪里得罪了你?” “……” “总不会真像夫人说的,是因为一场梦吧?” “……”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不交流,索性换另一种方法:“听人说,你今天一直在找水桃。” “她在哪儿?”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找她?” 我闭上了嘴。 他好脾气地笑笑,向我解释:“水桃升职了,目前在负责另一个园林,你在梦园是找不到她的,如果非要见她,我可以给你安排。” “不用了!”我拒绝。 让他安排,不就跟梦里的发展一模一样了?不,我不好奇,一点儿都不好奇。绝不要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可他却不肯就这么放过我:“说起水桃,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我? “之前她照顾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对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比如,‘不要去反省屋’什么的……” “没有。”没等他说完,我赶紧道。 “小悠。”他叹息般唤住我,“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反省屋是什么地方吧?” 我呆住了。 看他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向我:“谁告诉你那高塔叫反省屋的?” “为什么你那么笃定地让水桃不要去?” “难道说,你自己偷偷进去看过了?” “还是说——” 他微笑走过来的样子,几乎与我梦里的景象重合,我再忍不住,尖叫一声,拔腿冲进雨里。 轰隆隆。 头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我以为小安追过来了,边跑边回头。 还好,并没有。 不过大雨中,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凝视我的身影,像极了一座蜡像,比追上来更叫人毛骨悚然。 我不由一阵哆嗦,再不敢看他,埋头狂奔。 直到关上涵秋馆的大门,我的呼吸还很粗重。 头发已经全淋湿了,湿哒哒地贴在脸上,衣服也黏糊糊的,不断往下滴着水。我顾不得擦拭,靠着门缓缓坐到了地上。 一阵冷风吹过。 门外,是逐渐变小的雨丝,而门内,是空荡荡的屋子。 我抬头,望着眼前的古朴家具,第一次怀念起以前被隔离在地下室的日子。至少那个时候,是父亲陪伴在我身边,我也不必担心有谁会对我不利。 “白澍……” 从口袋掏出被藏起来的胸针,我将它紧紧捏在手心。捏的手生疼。 快点来接我,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这里太奇怪了。 真的太奇怪了。 …… …… 当然,白澍并没有如我期待的那样神兵天降。反而是小安,经过雨天这件事,对我兴趣大增,开始频繁出现在我面前。 池塘边,亭子里,花园中…… 只要我出门,总能碰上他。 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对此,我除了转身逃跑,还是转身逃跑。 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任何对话。因为他会跟我玩“你相信谁”的把戏,然后用他那高超的口才,充满欺骗的外表,让我落入他的圈套。 可整个梦园都由他负责,一直这样逃,又能逃到哪里? 我微微喘着气,余光一瞥,瞥到了姑妈的立雪堂。 走进立雪堂,姑妈正坐在窗口托腮远眺。 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厚旗袍,袖口一圈绒毛,膝盖上躺着一只慵懒的波斯猫,尾巴惬意地左摇右摆,远远看去,一人一猫,有种岁月静好的安详感。 听到脚步声,姑妈和猫同时转头。见是我,姑妈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咦,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我说了一个蹩脚的借口:“想看看、看看姑妈住的地方。” 姑妈笑了,将猫从膝盖上抱下来:“都是一样的风格,没什么不同的。” 离开了温暖的怀抱,猫不满地叫了一声,仅挪了一步,又盘腿卧了下来,眯眼打量着我。 这懒成精的模样,看的我一阵稀奇,“它叫什么名字?” “叫铃铛,快十二岁了,以猫的寿命来算,已经步入晚年了,所以不爱动,成天就躺在屋里。” 难怪之前没见过…… 姑妈掸了掸身上的猫毛,婀娜地起身,问我:“病好了么?” “啊?哦,好了。” “那就好。”她说,“按理说你病好后我该去看看的,不过我想,你们年轻人跟我一个老太婆也没什么可聊的,去了反而让你不自在,就没打扰你养病。你不怪我吧?” 我忙摇头。 “真是一个实诚的孩子。”她嗔我一眼,“别这么拘束,我这儿很自由,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舒服怎么来。” “那,”我心里一动,小声询问,“我想出去……” “出去?”她皱眉,望着我,“姑妈对你不好么?还是你不相信姑妈会保护你?” “不是的……” “难不成,你还想回到白澍身边?”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可一看她此时的态度,到嘴的话就变成了:“他是好人。” “什么?” “白澍。白澍是好人。” 姑妈笑了一下:“你又想说,白澍是好人,小安才是那个坏人了?” “……”我默认,却也知道我跟她的对话又进入了死胡同。一如当年我拼命拉着父亲,不让他出门的时候。但现在跟那个时候还有些微不同。父亲当时是预见梦的主角,只要拉着他,后续发生的一切都会让他相信我。 可姑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梦里的内容,沮丧地发现,那个梦竟然跟姑妈本人没有丝毫关系。 这样一来,她就更不可能相信我了…… 果然,后面的话题变成了姑妈苦口婆心地劝说。 总结下来就是让我放宽心,白澍不会过来的,小安会处理好一切。还让我对小安不要抱有偏见,做的梦怎能当真,这实在太孩子气。 我晕头转向地听着,好几次想开口,却都被她挡了回来。这一来一往的,时间就到了晚上。 “哎呀,天都这么暗了。”姑妈叹道。 “恩。”我点头,仍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旁边的铃铛打了个哈欠,同样一动不动。 空气中有丝淡淡的尴尬。 姑妈望着我,无声叹了口气。她已经这样明里暗里提醒我好几次了,可我就是赖着不肯走。我想她一定很诧异,明明我和她就没的聊,多数是我在听,她在说,却偏偏不愿意离开这里。 “小悠,那个——” “姑妈,”眼看她准备直接送客了,我一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我不想回涵秋馆。” 她一怔。 “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我可怜道,“所以,今晚……我可不可以……跟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