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58、金山客(1 / 2)金山蝴蝶首页

; 梦卿起先唔知金山客。

隔壁有户开平媳道海的那头有座金山金山那边的老番乘船过来先请人去搬金山。后头金山搬空了,又请人去修铁路。成百上千的汉子便都给老番塞进一艘驳船的下头,摇啊晃啊,便到了金山活下来的个个都发了财。开平媳妇她家区阿爷便发了财阿爷去金山那年闹洋瘟,阿爷去给老番背死人,背一个赚一只大洋。阿爷从金山返来企屋又买田,再一气娶了两房三妾,三年生了七个仔。

梦卿道:老番是咩?

开平媳便道:老番便是红毛。

阿娘嗤笑道:区阿爷发了财,怎的又将你作了贱价卖来石潭吃罪?

开平媳叹道:阿爷打金山回来没几年突然染上烟病。阿爷吸上五载烟阿爹也没得学上,只得回乡种地劏猪。又过几年,屋也卖掉,田也卖掉眼见跑了两房媳妇,阿爷年过半百,只得又乘船下金山。这一去便再没回来。阿爹只得租了几亩薄田,又逢连年旱涝,上头三个阿哥等着食饭,没得法,只得将她个女作了贱价卖来石潭村。

阿娘每回教阿彩与阿姊女工,便同姊妹两道:镇里先生道“夷人卖烟给咱们,是想吸短咱们的士气。”往后嫁人,嫁阿猫,嫁阿狗,万不得嫁吸大烟的。

梦卿便道:嫁金山客呢?

阿姊便啐她:可想得美,粤北山区,哪得户户人家都有金山客嫁?

梦卿心道,阿姊脸蛋又生得美,连那双金莲也是有名的。阿姊要是能嫁的金山客,全家便日日都有鸡蛋食。

英州趣园有茶山千亩,半数归温家。温家人丁单薄,只一长一幼两位少爷。两位少爷都先跟学堂司徒先生念过几年书,只二少爷是个读书料子。大少爷便回乡同温家老爷学种茶生意,二少爷先上广州沙缅拾翠洲念洋学堂,后又考学去了金山。不过那地方是比区阿爷去的金山更北边的金山,叫做域多利。二少爷先学得几门夷语,又同夷人学经商,将家中生意在金山做的红红火火。嫁女当嫁金山客,温家富户,二少又出息,便是在金山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陈家与温家祖上说起来算有点交情的。家里少爷丧了妻,在金山那边又不兴和老番通婚,温家人只得给他在邻近的乡人里找。算来算去,八字合上的,只有陈家闺女,就是梦卿的姊姊。那年阿姊十三,温少四年后返乡,算上去年岁正好。

不过过了半年,温家托媒人何婶上门,见着阿姊那双三寸的足趾,却又摇头道:温家少爷学洋文,不喜欢女人裹脚。

说巧不巧,头天夜里梦卿方才裹了脚。阿娘在屋里闻着媒人的声,不动声色将梦卿足上绣了粉色桃儿的蓝底布条一层层解下,将折进脚心的脚趾一只只生生掰了回去。

梦卿疼的发昏,刚张嘴要哭,阿姊便在一旁,将刚剥了壳的鸡蛋塞进梦卿嘴里。梦卿已经好多个月没尝过鸡蛋,噎得忘了哭,也馋得忘了嚼,连蛋黄味儿都没吃出来,便已经被阿娘牵着,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媒人跟前。

阿娘声音轻飘飘地:“何婶莫走,你看看我这小女。今年九岁,从未裹脚。”

清远乡的女仔不下田,五岁上便要裹脚。连年旱涝,阿爹阿娘与大哥忙的不落屋,轮到梦卿,拖怠到九岁才裹脚。人人都道梦卿定嫁不出去了,哪知梦卿到头来也只裹了两日脚,便放了天足。

大哥患羊癫疯那年,阿姊便走丢了。

石潭镇的圩日,阿娘说好带阿姊上镇赶圩。

阿姊不肯,问阿娘:上圩为何不带上梦卿?梦卿也想上圩。

阿娘便答应下来。

梦卿头回上圩,高兴得睡不着。阿姊却整宿的哭。

她问阿姊哭什么?阿姊道,你知明日是去镇上赶圩?我道阿娘是骗的。你知唔知一月前大哥哥害了肺病,阿娘夜夜哭,哭得烂了眼。隔天去了趟镇上,便再也不哭了,买了七彩细帛,纫了金丝银线的鞋面儿,做咩啊?

阿彩唔知,阿姊知。

连年旱涝,去年严冬又下了雪卵,租来几十亩小地只够石潭村人食半年,另外半年作何打算?便得短上一半食饭的嘴。村里的女孩儿眼见一日比一日少,每每都是跟着阿爹阿娘上石潭镇赶圩,从此便再不着影,连邻家屠户方家二姊姊也不见影。

阿姊上门去寻,方家阿爹便道:阿秀到了年岁,嫁去佛冈享福去了。

阿姊望家赶,碰着正下地间苗的方家大哥,便又探着头打听:阿秀究竟嫁去哪家富户?

方家大哥便道:佛冈冯氏男主人现年六十有九,半截入土,娶了三房四妾,穷家女入冯家门,只得个挨命的丫头做。

阿姊道:怎的我听阿爹说,自打阿秀嫁走,方家日日饮烧酒食烤乳猪?

方家大哥哂笑:哪得烧乳猪食?阿秀给爹娘作了贱价卖去佛冈,只当此女入了土祭天后拜关帝,只望她来世再莫投身农家。

阿娘纫金丝银线的花鞋,阿娘要带姊妹两镇赶圩,阿姊便知今日轮到自己。

到了圩上,将攥了一路的布包偷偷塞到阿姊手里头。

阿姊扭头一看,那浸了汗的布包里放着一只煮鸡蛋,仍还温热着,是阿娘的体热。

听得阿姊便问阿娘:梦卿也有得食?

听得阿娘悄声道:鸡蛋只得你一人食。

梦卿在后头瞧见,口水咽了又咽。她早晨也只食得半只烤薯仔。如今过了晌午,饿得前胸黏后背。阿姊也好些年未食过鸡蛋,囫囵塞到嘴里,回头见着梦卿,便将那咽进嘴的鸡蛋又吐出来,小心翼翼,掰了一半给阿彩,姊妹两便都有的食。

梦卿抬头,却见阿娘背对阿姊抹眼泪。她尚不及问阿娘为什么哭,阿娘便不理阿姊,攥着梦卿的便往人群外头走。梦卿大力拽阿娘,阿娘却不理。梦卿眼瞧着一个胖大的汉子,趁着人挤人,搂着阿姊便不见了。梦卿大叫阿姊,阿娘捂着她的嘴,将她抱起,走得头也不回。

那日返家,阿娘欢天喜地买了一篓鸡蛋。一家六口,一人一只,梦卿自己吃了两只。

大哥病刚好,便同阿爹下地间苗。家里收成仍旧不好,却日日都能食白鸡蛋。

大哥年近三十,阿爹请媒人给大哥相了一户新会媳,只等温家送来彩礼,才有钱上门提亲。

金山少返乡那年,听说家里人在乡下给自己订了亲,起初不肯答应,托人来清远退婚。

乡人见阿爹气不过,便又同他多嘴几句。

阿爹便起了歪心思,当晚便同阿娘讲:“今天那人话我知:十三四岁的女仔,若是给汕头码头上卖猪猡的崔阿鹏睇见,两千洋元也不见多。两千洋元,在这里能买一打女仔。汕头码头的女仔都是要卖去金山的,再贱,三五百袁大头也卖得。”

阿娘便道:“你道梦卿被英州退婚,早晚嫁不出,不如卖去给崔阿鹏?”

阿爹答应。

阿娘便啐他一口:“当年老大病的快死,全家吃不上饭,我没办法,只得卖掉阿姊。好歹是我身上一块肉,只要我活着一口气,休想再打这小女的主意!”

阿爹气不过,撅起间苗的锄头追上来揍阿娘:“生女不如生猪崽,猪崽还有得赚,生个女,作贱只卖得百二十大洋。”

那夜阿娘悄声叫梦卿去到镇上找司徒先生,叫他帮忙拍电报给温家,只说温家若不娶,陈家阿爹便要将梦卿卖猪猡。

梦卿不走,她知她一走,阿爹会要阿娘的命。

阿娘便道:“梦卿,你知不知,倘若阿娘今日死过去,往后世上再无人挂住你?”

梦卿不解。世上除去阿娘与阿姊,还有谁会挂住她?

阿娘却流泪:“女子命贱,今生不曾让你与姐姐托生个好人家,是阿娘的不是。你照阿娘说的做,今日你从这家中出去,若他仍不肯答应娶你,你也不要再回这家中来,到头来遭至亲之人害得这样惨。”

梦卿仍不肯走。

阿娘低声啜泣,以命相逼:“你不肯去,才是要阿娘的命!”

梦卿逃到田埂上不多时,便听见屋里阿爹怒骂与阿娘叫唤。

梦卿想起阿娘哀求,不敢回头,只得一边哭,一边跑。跑上八里地,跑的丢了一双鞋,才见到司徒先生。

梦卿同司徒先生在清城市电报局等了两宿,先等来陈家阿娘咽气的消息。梦卿死心眼,不肯吃,不肯睡,等在电报局,哭得眼泪都快流干。司徒先生劝她吃饭睡觉,怎么都劝不动。

第二天夜里来了个陌生男人,英州口音的广东话,温温柔柔,客客气气,不言不语。她坐电报局外的长板凳上,他就陪着她坐她趴着打盹,他就起身等在一旁。

梦卿一醒转来,便坐在她身旁空位上,黑压压一大片。

低沉沉地开口,“你这样不吃不喝,家人会担心。”

她抹抹眼,“阿娘说,除去她,世上没人再挂住我。如今我连阿娘也没了。”

那人不响,拧开一直乳白盒子,递给她。里头是牛乳,开着盖,尚且热着。

梦卿才终于觉得饿,两手捧着大口喝起来。

那人又问,“你几年几岁?”

她不语。

又歪头看他一阵,自言自语的计算:“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