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洛栖算过了,去年爷爷的病加上丧事,欠去了五十两白银,因着不想老人家受苦,黎家的用度都没有节省,紧接着父亲也生了一场大病,母亲忙前忙后,担心自己也累坏身子,便不敢再做女工活,而他们家又没有耕地,父亲的私塾一天不开,黎家便一天没有收入。
但饶是如此,在她要嫁来晋安城前,祖母还是将大部分聘礼折算成银两让她带着傍身,如果这婚结不成,她便拿着钱在这晋安城里立足,再把父亲母亲还有祖母接过来,找一个好大夫……
“侯爷,世子说,若是三郎替他拜了堂,那便将新娘子送到他的院里……”
下人战战兢兢地回话,下一秒,只听“啪”的一声,有杯子在桌面震碎的声音:“胡闹!”
黎洛栖登时被吓了一跳,心道,你们这冲喜不也是胡闹么。其实也不用送到谁的院里,她可以自己走——
“罢了,夫君,阿延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现下他卧病在床,便一切从简,把新娘子送到世子的院里吧。”
此时说话的是一道女声,温婉沉静,但言辞中却听不出多少欢喜。
一家子都不高兴的婚事,还硬要做给老天爷看,就为了给那个毒气攻心的世子续命。
偏巧这个世子还是个病娇,拜堂起不来,那是不是,今晚她什么也不用做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终于大松了口气。
媒婆的那些延续香火,在侯门家族里的生存之道,于黎洛栖出嫁的前一晚都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起初是没看懂,而那媒婆说:“你不用看得太懂,到时候知晓是怎么回事便好,但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要有落红。”
等她搞清楚落红就是红帕子上的血时,心里顿觉好笑,这么简单,根本用不着做那小画册上的难事,这些勋贵人家,总是爱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十月的晋安城天气肃凉,太阳下得快,等身旁的嬷嬷扶着披盖头的黎洛栖迈进世子的扶苏院时,天色已将暗下,红履鞋踩着的地砖又冷又硬,仿佛光落在上面都要被吸噬殆尽。
黎洛栖忽然觉得,好冷。
“吱呀~”
房门声响,一股青草药的气味钻进了盖头里边,黎洛栖原本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这种草药味,她在爷爷和父亲的房间里闻到过。
而她的一身寒气,也被这屋子里的暖炉烘热了些,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路。
“世子,新娘子给您送来了,今晚您好生歇息,等明儿啊,您身上的病灶很快便能痊愈。”
嬷嬷继承媒婆的嘴皮子,又说了一通吉利话,黎洛栖听得只觉是自欺欺人,那青玄道长把你们都骗了……
“来的是一尊菩萨么,能给人起死回生?”
就在黎洛栖屁股沾到床沿边时,一道凉薄而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她身子一僵,旋即,嘴角不由弯了起来,就是,所有人都说她能冲喜,压力很大的好吗!
万一这个世子爷一个没挺住,挂了怎么办,冲喜变克夫,据说是要陪葬的。
那嬷嬷僵硬地笑了两声,“青玄道长算过命格的,世子爷定能长命百岁。少夫人,喜酒都在桌案摆好了,等掀过盖头,记得喝合卺酒,老奴先告退。”
黎洛栖隔着盖头点了点脑袋,头顶上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发出铃铛的轻响,一时间打破这屋子里的沉闷。
嬷嬷笑了声,便走出了房门,等“吱呀”声阖上,黎洛栖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身子也跟着紧绷,大气不敢出,就怕哪里做得不对,今晚不能顺利度过。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忽然,身侧那道凉薄的声音再次响起,黎洛栖吓了跳,转头看他时,头顶的环佩珠钗又响了起来。
所以是让她走?
新娘子在摇头,小声道:“我看不见路,你得掀盖头。”
红绸底下,她看见一道修长的食指勾了进来,与中指一并,便将盖头往上一掀。
丝绸红盖头擦过金步摇,上面缀着的珍珠再次叮当作响,红烛光影摇晃,新娘子鹅蛋般的俏脸便映入男人黑沉的瞳仁。
少女微侧着头,光影在她鼻梁上镀了层柔光,一路滑向抿了唇脂的嘴巴,这张脸饱满鲜活得像三月的桃花,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淡。
而此刻,她那双猫儿似的圆眼睛也在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她的第一感觉不是五官的冲击,而是他身上环绕的阴冷,哪怕这屋子铺满暖炉都靠不近他半分,皮肤是略显病态的苍白,而这种白中,又多了几分破碎感。
唯独那双眉眼,线条起伏间走到眼尾轻轻勾起,狭长而单薄地陷入一道内褶,幽深的瞳仁一转,摄人心魂。
忽然,少女嫣然一笑,眼睛霎时间如蓄了草原夜空上的繁星,轻轻歪了下头:“嗯,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