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珺立在他身边,碍于身高的关系微仰着头仔细瞅他,做出一副似初识得他般的精怪模样,上下左右地打量他,眉眼生动,伶俐又讨巧。 萧靖不动声色,任她看。 沈君珺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忽而笑,一双桃花眼,虽因主人年纪尚小未含潋滟春色,却也生动灵巧如玉如珠,天真可爱,“仔细瞧着,你也没初见时那般讨厌了,念在圣上舅舅已为你我赐婚,又凭空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为不叫旁人看你我笑话,往日种种咱们一笔勾销可好?” 萧靖微诧,认真瞧着眼前比他矮上许多的小姑娘。 在他心中,沈君珺不过一天真懵懂的孩子,性子有点娇气,孩子气重,会因不满婚事而给他脸色看,会摔他玉佩,会踢他,却没想过她也什么都懂。 知道圣上赐婚不可违,知道近日京都里的种种传言,晓得有许多双眼睛正睁着,等着看他们两府的笑话。 难为她小小年纪,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只是…… 用往日种种这样的字眼是否太严重了些,他们往日有很多过节吗? 原谅萧小将军并不记得初见时将人撞翻在地,使沈小郡主大庭广众之下摔一屁股墩的事;也不记得当着陆云清的面,风轻云淡说不知道什么福乐郡主的事;也忘记了宫路上,拎着沈小郡主衣领粗鲁救美的事;更是未将自己在纳彩礼上,随手拽了身上玉佩充数的事放在心上…… 性子娇气心里又有点小气的沈君珺,却都把这些记着。若不是看在萧靖八字太凶,命格可怜的份上,小郡主还没想就这么跟他算了的。 但如今他俩算是一根红绳上的蚂蚱,一个蹦跶不好,两人都可能小命不保。所以沈小郡主才愿意挥挥小手,将这些事放过去。 萧靖虽觉沈君珺太过“言重”,却自诩一代善战将军,不欲与她论什么,她说一笔勾销那便一笔勾销罢了,总也是无伤大雅的。 见他点了头,沈君珺很是满意他的识趣。 又看了一眼他高大的身材,修长的腿,沈君珺蹙着眉头,想起先前皇后娘娘让她每日喝牛乳的事情来,便问了一句。 “你可是日日喝牛乳?” 萧靖曾听闻皇后赏了她一头乳牛,还听闻皇后知道她耐不住牛乳的味道,顺带赐了厨子,要她日日喝牛乳,好长长身量。她如此一问,便也知她心思。 “不曾。”他如实答。 见她小嘴撅起,似要说话,又接道:“但你确需日日喝的。” 沈君珺凝着桃花眼看他,似有怨不公。 凭什么她便要日日喝的。 萧靖垂着眼皮瞅她一眼,眸中无波无澜,点出事实。 “郡主身量着实过矮。” “……” 沈君珺甩袖! 同这人合不了了!离!必须离! 她不要嫁了!呜呜呜…… 一直跟在后面装空气的两大丫鬟听雪跟听音,此时也是一阵无言。 这小将军生得如此俊朗,又身姿隽秀,怎生这般不懂得女儿家心思,郡主年龄再小也是女郎,怎好如此直白说郡主长得太矮。 见沈君珺有破功的架势,两大丫鬟赶忙上前安抚。 “郡主,萧小将军没别的意思,是关心你呢。” “是啊郡主,”听音瞧了站在一旁眸带不解的萧靖一眼,颇为底气不足地劝道:“萧……小将军是怕郡主不愿意喝牛乳,白费了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这才拿话刺激你呢。” 两大丫鬟心累,这未来姑爷怎直愣成这样,见到郡主不开心,都不晓得哄上一二吗? 沈君珺也不知是否有把两个丫鬟的话听进去,只幽怨又委屈地盯着萧靖。 但被两大丫鬟这么一打岔,除时被萧靖刺激到而愤懑的感觉到真消了不少。 接触几次,沈君珺也多少摸到一点萧靖的性子,面上常年无表情,跟块木头似的,又是武将出身,说不来好听话的,跟他生这种气,估摸着把自己气死了,人还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呢。 沈君珺很是郁闷,瞪了萧靖一眼,鼻子哼出一声,甩了袖子自己气咻咻往前去了。 听雪听音无奈,忙跟上去。 萧靖街上立了片刻,眼底闪过一抹无辜之色,抿了下唇,抬步跟上。 进了街中心,虽非闹市,人也渐多起来。 沈君珺人小个矮,又有走路不大爱看路的毛病,几次差点被人撞到,亏得两大丫鬟在一旁尽心竭力地护着。 萧靖瞧着前头粉蓝的身影想了一下,上前两步,朝她递上宽大的袖口。 “不妨扯着我,我为你看路。” 不但沈君珺,就连两大丫鬟也没想到木头似得小将军会来这么一出,有此心意,当也不会是武大粗一个才是。 两大丫鬟竟一时有些欣喜,极有眼色地纷纷后退一步,不再护在沈君珺身旁。 沈君珺瞅着他递过来的袖口,望他面上露出的不确定表情,只觉十分有意思。想他约莫是在为之前惹她不高兴而哄她。 虽愣了点,到也是难得用心。 心里有些得意有些美滋滋的,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口。 沈君珺年纪小,男女情|事尚未开窍,只觉这个冷面将军如今愿意主动伸出袖口让她扯着,这让她很有成就感,很得意,说来也是年纪太小的缘故,叫人无奈。 但就算如此,见到两人如此亲近,相伴而行,两个大丫鬟也十分欣喜了。 总是好现象不是。 沈君珺虽人小性娇,却也是个不记仇的,萧靖主动示好,叫她扯着衣袖伴在她身边,帮她引路,替她挡住路上来往的行人,这般贴心之下,沈君珺没多一会儿便把之前他嫌弃她矮的事情丢到了脑后,开始叽叽喳喳同他说话。 “这个软糖,十分香甜,我自幼便极喜食它,后因吃得太多,坏了牙,公主娘便下了令,不准再让我吃了……” “这个面人,驸马爹曾叫匠人做了十二生肖一套带回去给我玩,那时我尚小,瞧着稀奇,就爱摆弄,等驸马爹回头再来看,十二生肖的头均被我扯了下来,捏了一手,驸马爹当时都呆了,哈哈……” “还有那个,那个酒楼,我每次偷溜出公主府,都会来这个酒楼,它里面的招牌菜醉鸡,十分鲜嫩可口……”她说着,又呵呵笑,颇有两分不好意思地道:“但我头一次吃时,吃醉了,晕晕乎乎回到公主府,害得公主娘以为我偷喝了酒,罚了我的丫头。” “……” 萧靖一路陪着她走,一边听着她叽叽喳喳在耳边说着自己做下的糗事,有几件事,纵是叫他听着,也觉颇为有趣。 都能想到每当她闯祸时,静康长公主和驸马该是如何又气又笑,对她又疼又爱了。 沈君珺说了一路,口干舌燥,也觉得想不出啥要说的了,见萧靖一直听着,多只是应一声,并不言语,便扯着他的袖子拽了拽。 萧靖应着她的动作低头去瞧她。 沈君珺无辜不解地看他,“你怎么不说话?你同我说说话嘛,公主娘说了,我们是要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的,一辈子那么长,你总不说话,我会很闷的。” 萧靖心头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小姑娘声音软糯,语调娇柔,本是天真懵懂的话,却也含着一份叫萧靖恍然顿悟的力量。 叫萧靖一时有些懵然无措。 是啊,要和小姑娘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的,他性格如此,沉闷少言,不善言辞,她又如此活泼好动,天真烂漫,和他绑到一起一辈子,是否会沉闷无趣到失了这份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头一次,萧靖有了点后悔。 后悔当初不该存那样的心思,想着找一个年纪小的未婚妻也无妨,放着便好,无碍自己在边疆保家卫国,树立战功。 不该就那样随了圣上的意,任由圣上赐婚。 这是他为一己之私,硬绑了无辜的她在身边。若她不喜他这性子,累得自己活得不快乐,该如何是好? 萧靖一时心思变换不定。 沈君珺又扯了扯他袖子,不晓得他在走什么神。 萧靖回神,抿唇道:“我自幼长在边疆,边疆战事连连,百姓并无此安定繁荣的生活,每次战火燎起,均是百姓受灾受难的时候。” 沈君珺眨着眼看他,有些愣。 “我虽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却时常一年半载也难见他一回,我三岁读书,五岁习武,启蒙者均不是他。直到我六岁,教我习武的武师说我根骨奇佳,乃良才,我父亲便将我带到军营,亲自教导。我自幼便和兵法武将为伍,习武练兵、沙场征战便是生活的全部。” 沈君珺直愣愣地看着他。 萧靖心底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微蹲下身,和她平视,道:“我生活中多是无趣血腥之事,我不知道可以跟你说些什么。” 他眼底浮现一抹歉疚无奈之意。 瞧得沈君珺有些心头泛酸。 到此时,沈君珺方懂。 原来他们两人竟是生活在如此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