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农历十月,南市。
白布裹着廊檐,檀香味弥漫不绝。灵堂前的人来了又走,换过几波。
孟宁穿着宽大的白色丧服,跪在一侧,红肿着眼睛,听对面大伯娘陡然变大的做作哭声,便知有人来了。
“宁宁,过来。”
父亲孟成单位好友徐盛唤她,引着她来到两位穿着中山服的人面前,只介绍道,“这是你高伯伯,这是牛姨。”
孟宁乖巧:“高伯伯,牛姨。”
牛姨握着孟宁的手,亲亲热热,“好孩子,千万照顾好自己。以后有什么事来家找牛姨,牛姨在呢。”
这样的话,孟宁这几天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
当下,她也只是点点头,“谢谢牛姨。”
—— ——
徐盛示意孟宁给两人拿香,又陪着他们再上了一次香。
而后,当着两位领导的面,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了孟宁。
“宁宁,这是单位和你叔叔伯伯们的一点心意。”
牛姨隔着信封握着孟宁的手,“好孩子,你自己收着,以后带着弟弟好好过日子。”
孟宁应下,却心忧另一件事。
“牛姨,我,我这几天可能没办法马上去接替我爸的班。”
孟宁父亲孟成在钢铁厂当采购部经理,按理说,孟成不干了,这个工作是要传给孟宁的。
但采购部经理这个职位有点大了,不可能随随便便交给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
一直未开口的高伯伯道,“闺女,你别急,也别害怕。这个工作,伯伯肯定是会给你留的。这个,等你闲了,你来单位,伯伯亲自给你安排。”
得到了答案,孟宁松口气,心里算是满意了些。
不管安排什么样的工作,这可都是个铁饭碗的工作,怎么着也能值个四五六百吧。
“谢谢高伯伯,谢谢牛姨。”
—— ——
徐盛带着两个领导前脚刚走,后脚孟宁三伯娘就来了。
“宁宁,这他们是来干嘛的?”
孟宁低头收拾地上的香灰,“来看我爸。我爸毕竟是在单位出的事,领导来慰问慰问。”
三伯娘眼里盯着孟宁兜里鼓鼓的信封,“那得赔不少钱吧?”
孟宁没吭声,三伯娘当着一众人的面,下着脸皮说道。
“宁宁啊,不是我跟你说,你们家厨房米面都没有了。这接下来守灵要三天,来往亲戚这么多。我们按礼是要留人家里吃饭的。你现在守着你爸也走不了。要不,你给我点钱,我去给你买点米面蔬菜什么的。”
孟宁静静听完,还笑了下,“行啊。”
信封拿出来,孟宁只留了最里面的一份记名册。
其余的,都尽数给了三伯娘,她笑的和善温柔,“那就麻烦三伯娘了。”
—— ——
三天后,孟成下葬,葬在他早早挑好的陵园处。
孟宁牵着冬冬,抱着遗像,跟着一群亲戚往家里走。
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把遗像放下,就听见孟宁的三伯父孟西开口,端着一幅长辈的样子。
“宁宁啊,你们姐弟两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我让你伯娘和凯哥来你们家里住几天,陪陪你们。”
孟凯是孟西的大儿子,比孟宁还大三岁。没上得了大学,也没个固定工作,现在是在孟成之前安排的钢铁厂当个临时工。
—— ——
“三伯父,不用了。”
孟宁深谙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干脆利落地拒绝,“三伯父,我跟学校打过申请了。我明天就收拾东西带着冬冬去学校住。那分配的有单人宿舍。”
“学校还能让你带孩子住?”三伯娘不相信问,“宁宁,你还是别乱做主了。这样,你安心去学校上学,我在家给你照顾冬冬。”
“我们这是特殊情况,学校会批的。三伯娘,看你这话说的。我旋弟还这么小,你平常照顾我旋弟都够费心了。我哪舍得劳烦您。”
孟旋就是孟西的小儿子,比冬冬还小两岁,才三岁,幼儿园还没开始上。
“不碍事。”孟西大手一挥,“你伯娘忙得来。”
三伯娘也开口。“我带着你旋弟一起来,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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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来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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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宁的脸色冷了下来。
“三伯父,三伯娘,冬冬都快到上小学的年纪了,听话也懂事。我平日课业也不多。每天接送都不成问题,你们也就放心吧。再说了,三伯父,三伯娘,我是他亲姐姐,我还能存了害他的心思不?”
三伯娘讪讪,“谁也没这么说,你看你孩子这话说得,谁也没这个意思。”
“我也知道伯娘和伯父都是为我和东东好。”孟宁耐着性子,虚与委蛇,“这知道的都明白三伯父你们是关心我,这不知道还以为三伯父你们是趁着我爸刚死,尸骨未寒,就上赶着图谋我家都东西呢。”
孟宁视线定定看着三伯娘,直把三伯娘看的眼神躲避。
三伯娘嘴里连连道,“你看你这孩子,你看你这孩子,心里净是会乱想。”
孟宁笑了下,没应声,倒是三伯父像气的不行,拍着桌子吼道,“哪儿个鳖孙敢这么说,我一拳锤死他。”
“宁宁,收拾两个屋子去,给你伯娘和你哥腾个地,让他们住你们家照顾你们姐俩。我看谁敢碎嘴子,我捶不死他的。”
—— ——
孟宁不动,眼神直直看着孟西,毫无畏惧。
“三伯父,我说过了,我们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了,我就是不能照顾冬冬了,那还有我妈呢。我妈还活着呢,怎么着也不敢麻烦您。”
孟宁早就看无利不赶早的三伯父一家不顺眼了,恨不得她爹孟成现在就诈尸起来看看,他的好哥哥现在打的是个什么恶毒心思。
真想照顾,怎么不让我们住他们家去。
合着来家里住,什么都不算带,白吃白喝,是不是还准备在带点什么走。
又或者仗着人多干脆据为己有。
三伯父呵斥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什么都不懂。咱们老孟家的人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外姓人来养了。宁宁,长辈怎么说,你就该怎么做。这才是个好姑娘应该做的。去收拾收拾屋子,拿你爸的好酒出来,我跟你姑你姥也忙一天了。晚上,让你伯娘做顿好的,我们大人喝一杯解解乏。”
三伯父说的理直气壮,一幅全然把孟成家当成自己家的理所应当。
孟宁冷笑,“三伯父,我们家没酒没米没面。想吃饭可以,出门右转国营饭店。想吃什么都有。”
“你这孩子,怎么现在一点话都不听。你这样让你爸走得能安心吗?”三伯娘状似好心劝慰,“你三伯父是为你做人情呢,你看你姑你姥他们是不是忙一天了,连顿好饭都不给他们吃,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姑,姥,舅,舅妈,”孟宁挨个看过,笑了下。
“你们且放心。我爸今天刚下葬,我实在没力气招待你们。等过了头七,我挨个上家送礼致歉。要是还觉得不行,我跪着上门都行。但是今天,我爸刚走,谁要是敢在今天,用长辈架子拿捏我,那你们就是把我们姐弟两往死了逼。还不如咱们直接就去警局说个明白。”
“看看这是那家的道理!我爹刚死,就有人上赶着来我家混吃混喝。我们孤儿寡女的,能由着这样任人搓圆。”
三伯娘用力拉着孟宁手腕,握的她手腕生疼,尖声道,“孟宁,你这丫头,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三伯父是你爸的亲哥,我们怎么可能贪你们家的东西。”
三伯父也甩袖子瞪眼,骂道,“你放心,你们家的东西,我们一点都不要。你这闺女跟个白眼狼似的,防我们跟防贼一样。真是让人寒心。我和你伯娘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一点都不懂得跟人亲。死丫头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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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宁早料到会有着一天,软硬不吃,咬着底线不放。
最后,还是坐在一旁一直跟孟宁大姑聊天的姥姥插了话。
“她三伯,让他们姐弟两好好待两天。这孟成刚走,他们心里也不好受。你们也别太逼她。”
跟孟宁姥姥王大花说话,孟西客气了下。
“我主要是担心他们两年纪小,怕出了什么事,没人看着。”
舅妈王娜玩着指甲,像是看戏看累了般,“宁宁过完年,可就二十了。在我们村,指不定都是几个孩子妈了。也不算个小孩了。”
孟西一噎,大姑孟菊也劝道,“行了,老三,知道你是好心。咱们也给宁宁点时间。宁宁要是有什么委屈,记得去找姑。姑给你做主。”
孟西面子挂不住,也没跟孟菊唱反调,踹了椅子,骂骂咧咧地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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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宁应下孟菊的话,先后送两拨人离开。
孟家亲戚先走,外祖家亲戚后走。
舅妈王娜把信封和名册递给孟宁,“这是咱们那边来的亲戚,也没多少人。我和你姑商量的不办宴席了,这点钱,你们姐弟自己留着。”
“麻烦舅妈了。”
“不碍事。”
王娜摆手,“你姑他们把那边的名单给你了吗?”
孟宁一笑,“我三伯娘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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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给了,但钱没给。
不过,这就没必要告诉舅妈他们了。
毕竟,她想要回来的可不止这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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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娜轻手帮孟宁拂了拂她肩膀上的尘埃,秋日残阳映在孟宁白皙小脸,洒在她长长睫毛上,落下一层淡淡光影,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吹弹可破。
王娜笑了下,对孟宁王大花道,“娘,要我看咱们家这几个闺女,还数咱们宁宁长得最为标致。尽挑着丽芳好处长。”
牛丽芳是孟宁的亲妈,现在已经改嫁到临市去了,都有了孩子。
王大花泛皱的手掌握着孟宁的手,温声劝慰着,“宁宁啊,姥姥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咱们凡事也得往前看。你上着大学,懂得道理肯定比姥姥这个在地里刨食的懂得多。”
“有时候,咱们宁可吃点亏也不能落人口舌。尤其是你,还是个未出门子的大闺女,更是要万万小心。不然,街坊四邻的口水眼都能淹死你。”
孟宁慢慢把自己手从王大花手里拿出来,装着乖巧,垂眸不应。
王大花喜欢端着老长辈的架子,又絮絮说着,“跟你伯伯叔叔们相处,宁吃点小亏,也别着轴着一根筋,让你戳着脊梁骨骂。省的你以后婆家都不好找,别跟你妈似的。”
听王大花一而再地提到牛丽芳,孟宁笑了下,“姥姥,您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妈既然已经改嫁了,我爸也走了。家里就剩下我跟我弟了,亲戚好友要是愿意继续跟我们家亲近着走,那时我跟东东的福气。要是不愿意继续走着,那也是我跟冬冬命里注定的亲戚缘薄。”
王大花听这话一怔愣,孟宁半搀着她出去。
“姥姥,都是亲戚的,来往可以,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但是谁要是想想赚便宜,吸我的血,我非把他的牙给掰掉不行。”
王大花皱眉,声音带着不满,“宁宁,”
孟宁扶着王大花跨过门槛,声音依旧柔柔,“姥姥,你看着脚下面,别摔着了。”
王大花低头看了眼脚底,便听孟宁的声音响在耳边。
“姥姥,我跟我爸我妈都不一样。我呀,是那轴人。”
—— ——
直到坐上专门雇回乡下的牛车,王大花还在跟王娜念叨,“小鱼他娘,你看宁宁性子是不是变了?”
王娜裹着自己的大红头巾,撇了撇嘴,“我的亲娘哟,我早跟你说过了,您别看宁宁平日里不吭不哈的,这人心可有着成算。不说其他,就单说孟成那个爱玩不着假的性子,她能哄着孟成这几年都没找个后妈,这都是个好本事。”
“丽芳离婚也有五年了吧,这五年,可都是孟宁一个人家里家外管着。三节两礼,从没缺过咱们家。咱们家也好,他们孟家也罢,就是街坊四邻,提起宁宁,也没有说不好的。”
“宁宁是挺孝顺的。”
王大花没听懂王娜话外之音,只是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这孩子也命苦。”
王娜撇嘴,没接婆婆的话。
王大花叹了一会儿气,又道,“不过,宁宁也有本事。不管怎么说,这孩子现在都考上了大学。大学,听人说那上了,每个月就给发钱,毕了业也给找工作。”
这几句话,婆婆天天念叨着,王娜耳朵都快起茧子,懒得搭腔,轻抬眼皮,打出一个哈气。
她更感兴趣的是婆婆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王大花看了眼在寒风中赶路的儿子。
“孟成走了,按理是给宁宁留了份工作。宁宁这要上大学,冬冬还小,他们老孟家也不缺这份工作。回头我跟宁宁说一声,让她把这个工作让给小鱼她爹。”
王大花看着自己儿子高大身影,高兴起来,“这可是公家饭,铁饭碗。我儿马上也能吃上铁饭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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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宁舅舅牛大力轻打牛屁股一鞭子,“娘,宁宁她能愿意?”
“凭啥不愿意!”
王大花瞪眼,“想那年,冬冬刚出生的时候,孟成他们家粮食不够吃。每周都来咱们家蹭饭,咱们也没跟他们不愿意啊!”
是没不愿意,但每周人来也没把人当个人看。不是喊人下地收麦,就是上山砍柴。
不是把人压迫的狠了,孟成当上经理,发达了两家关系,也不至于这样。
王娜没婆婆这么乐观,当着自家男人面,也没跟婆婆起冲突,只是提建议道,“娘,孟成不在了,怎么着也得让丽芬回来有一趟。不说去孟成坟前上个香,就是看看两孩子也是好的。现在宁宁他们姐弟两,肯定还是想见丽芬的。”
王大花点头,若有所思,“你说的在理。”
—— ——
晚上,孟宁简单地给冬冬炖了个鸡蛋羹,金黄鲜嫩的蛋羹,配上几点香油,香味只往鼻尖钻。
冬冬咽了咽口水,乖乖搬着小凳子坐在饭桌前,与孟宁相对而食。
没吃几口,冬冬低着头,突然问了一句。
“姐,咱们以后是没有爸爸了吗?”
“嗯。”
院子里闪着干簧的灯光,天空中星星寥落,月亮孤单挂在半空。
“爸爸平日里又没管过我们,有跟没有也没什么差。”孟宁吃完最后一口蛋羹,“没什么可难过的。”
冬冬年纪小,不记事,对孟成是失望多于希望,倒真没想过有一天孟成会不在。
“可我还是有点难过。”
他放下勺子,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伸出自己小拇指比划着,“就有一点点的难过。”
孟宁摸摸他的头,亲了亲他的脸蛋,搂他在怀里,“姐姐在呢。姐姐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冬冬的。”
“嗯!嗯嗯!”
冬冬用力点头,在孟宁怀里呜呜哭了好一会儿,才泪眼朦胧的抬头,问的真诚。
“姐姐,你真的一点都不难受吗?”
孟宁抚他后背的手顿了顿,“我也有一点。”
—— ——
孟成一生玩的潇洒,对感情背信,对婚姻不忠。
打过老婆,也骂过孟宁。
离婚之后,更是把冬冬全然托给了孟宁。
每天不喝烂醉,不进家门,在男女关系,更是不可言说。
一月工资五十往上,留给姐弟两的只有二十。
为人好面,有什么好酒好烟,也都喜欢给伯父姑姑们,全然不顾自己家里生活。
从没为他们想过攒钱。有时候,打牌输得没钱了,也会在家里翻腾他们姐弟俩辛苦攒的一点钱。
孟宁看的明白,这个家,早在父母离婚之后,只剩下她和弟弟。
“爸爸是个大坏蛋,坏到90分。”冬冬又哭起来,“但他还是送过我去上学,也带我练过跑步,给我讲过功课,还带我去学校看过你。他还是有10分是好的。”
“对。冬冬说的很对。”孟宁声线温柔,似有怀念,“爸爸过年的时候总是会记得给我们弄虾来吃;爸爸虽然每个月工资给我们很少,但是每个月都会给我们各种票;我上大学,爸爸也是找了人,出了力。”
冬冬斩钉截铁,“爸爸也有好的一面。”
“对。”
孟宁拽长毛衣袖子裹住自己凉凉的手心,依旧温柔,“只是,他不适合当一个爸爸。”
或者,他不是一个好的爸爸。
—— ——
次日,早晨。
冬冬被尿憋醒,穿着秋衣秋裤跑下床出去撒尿。
清晨凉风一吹,整个人瞬间清醒。
而此时,厨房已经飘出香味。
“姐,你做什么呢?”
“小笼包。”
孟宁穿着围裙,拿着小笼屉,抽空看了眼门口,瞪眼,“孟宏,现在立刻马上回去穿衣服。”
“嘿嘿。”
冬冬做了个鬼脸,小跑着回了屋子。
没一会儿,冬冬穿好衣服,又拿着两张废纸和一个记名册跑过来。
“姐,这是什么?”
孟宁鼓励冬冬发问,也从不糊弄冬冬,很认真的回答他,“这是三伯母昨天给的记名册。上面记着这几天谁来了,谁给了多少钱的礼金。”
冬冬似懂非懂,“可姐姐,这有两页是前后重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