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李冰带他来到江边,看着滔滔江水冲刷大地,然后轻声开口。
“二郎,我知你来历不凡,开山断石于你而言或许不过等闲。但是啊……”
义父负手,远眺着这江天明月。
“我曾读史。听闻人族初生,脆弱异常,幸有女娲娘娘为人族之母,妖族与女娲娘娘有同族之谊,更兼圣人情面,方才愿意庇护一二。
“然而,只因人族可与巫族通婚,生下两族混血之子,壮大巫族,妖族便翻脸不认人,对人族肆意屠戮。”
李冰看出杨戬似欲有所言,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待到后来,巫妖两族覆灭,昊天玉皇以神道为基,重立天庭。为了人间香火信祭,上古诸神也愿意继续庇佑人族。
“只是,以尧皇贤明,玉帝尚命十日齐出,降大旱于人间;其后又有大洪水,浸山灭陵,泛滥二十余年。
“一族之生死,仰人鼻息,存亡皆在他人一念之间……”
李冰神色淡淡,似有无奈苦楚,细看又似如常。
而闻得此言的杨戬却是心头一紧,看向他认下的义父。
“我只是一介凡人,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在人族尚还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时候,就还是让人族用自己的活法活着吧。
“恶蛟凶险,神通广大,多仰赖二郎方能除之。但凿滩修堰……人力之所及,总不能全让二郎你一个人做了。”
那一刻,李冰的身影似是与数百年前那个嬉皮笑脸的青年重叠在了一起。
“我们或许决定不了这场战争的开始和结束,但是杨戬你看,神仙有神仙的战场,我们也有我们的。”
那时他奉命压粮,路遇埋伏,本欲出手的他却被武王指给他的副手拦住。那个周军中难得不叫他“道长”而直呼他名字的文王四子姬旦,一手持剑,一手拦在他的身前,神情是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肃然。
面对他疑惑的目光,明明身处包围、埋伏之中,剑指敌方的姬旦却还是笑了起来。
“杨戬,他们之中,没有修道者吧?你说他们知不知道,身为凡人,在你面前,无论怎样的埋伏和战术,都不过是无用功?
“可他们还是来了。
“道长,你懂吗?
“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普通人。所以,这是我们的战斗。”
被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他已与凡人有别,这本该是杨戬最大的痛苦。然而面对说出“这是我们的战斗”的姬旦,面对要“让人族用自己的活法活着”的义父,杨戬心中升起的,却只有无尽的骄傲与自豪。
纵使他们不再将他视作普通人中的一份子,但杨戬仍不会忘记生而为人的自己。
所以他无从动怒,无从生怨,只有骄傲。
因为这是在昊天数千年引导下人族仍不改的自强之精神。
天高地厚,人自景仰之,却不独仰赖于天地。
人们敬天,是敬天地长养万物,而不是敬天上哪路毫无关系的神明。
自炎帝尝百草,燧人钻木以取火,及至大禹治水,愚公移山……先民烈烈,筚路开疆,其间种种,又岂是昊天一朝一夕可以动摇?
至于他自己……当年他可以取下凡人的弓箭,与姬旦并肩作战;而今,他自然也可以用凡人的方式,丈量大地,帮着义父一起疏浚河道,开凿离堆。
义父拦不住他,也没有拦他。
而待到义父身死之际,他也没有拦下义父的魂魄。
在肉眼所看不到的时空里,他与义父双目相视,做了最后的告别。
至于渡义父成神……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纵使成神没有什么不好的,但也没有什么好的。生而为人,为人而死,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只是人心所向,他也没有必要拦着人们祭祀义父。总归义父已经魂归地府,踏入轮回,一身功德足以换他来世平安顺遂。蜀民的祭祀,并不会有碍于他。
昊天立道,使人族以祭天之礼祭神。但与人族而言,与其说他们是在祭神,倒不如说是在祭这些神身上或高尚,或勇于斗争反抗的精神。
既然蜀民有心感念义父的善行和壮举,那不过就是在自己的庙宇中腾出些位置,又有什么难的?
无灵的泥胎木塑,在神仙看来不过是个死物,可于蜀民而言,却是精神上的寄托与宽慰。
至于天庭……他们如何想,又关他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