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柳邦彦请客人入席,梁怀梦不等举箸便问他柳竹秋的婚事是否已有着落。
柳邦彦以为他要给女儿说婆家,老实答没有。
梁怀梦马上煞有介事说现如今有户好人家,男方在京里做官,品阶高、学问深、名气大,门庭富贵,受万人敬仰,而且颇为欣赏柳竹秋的才学,若能结为连理,定会对她宠爱备至。
柳邦彦听说有此等好事,惊喜交集,忙问对方是谁。
梁怀梦指着坐上席的乔启光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邦彦寻思座师没有当官的子侄,再料不到梁怀梦说的就是他本人,一经点明,面皮都绷紧了。
那乔启光还大言不惭承认:“当下的年轻一辈庸俗识浅,不知古今的旷世奇才都是佻达落拓,放诞不羁的。老夫品鉴过无数女子,没一个似令爱这般锦心绣肠,若因世人一点迂陋偏见,致使珠沉璧碎,岂不辜负了上天造物的巧思?须得有个眼光见识都精微独到的人去发掘她,长期精心呵护,善加雕琢,假以时日定能令她光彩焕然,成为蔡文姬、李易安那样青史留名的女大家。”
他避重就轻不提自己年近古稀,比柳邦彦还大十岁,上一任老婆才死了两个月不到,把一段恶毒妄念美化得冠冕堂皇,其无德无耻令柳邦彦震愕难言。
梁怀梦积极帮腔:“女大不中留,令爱年岁已长,再不寻个归宿,于己于家都不利。我们都知道去非①兄爱女如命,送她远嫁或是嫁给不相识的人,你必不放心。但以老师的胸襟气度,地位学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柳邦彦不能伤他们的颜面,只好拿自己是乔启光的门生,做翁婿恐尊卑颠倒来婉辞。
乔启光竟不知耻地开导:“去非,你我都是读书人,当知礼有大小之分。日后你真心敬我,把我当老师而非女婿,我也真心敬你,把你当丈人而非学生,那双方都算全了礼数,又何必拘泥于称谓呢?”
梁怀梦吃准柳邦彦脾气葸懦,进一步挑明:“你莫要嫌子牙②老,依我看老师身体健朗,活到百岁不成问题。而且年纪大的男人更知冷知热,温存体贴,你就是找个潘安宋玉一样的年轻后生,也只是中看不中用,断不会把令爱当成女儿来疼爱。”
柳邦彦左支右绌,推说:“容我与拙荆商议再做答复。”
梁怀梦嗔怪:“尊阃③又不是令爱的生母,你做父亲的拿主意便是,何须问人?”
柳邦彦冒汗赔笑:“小女虽非拙荆所出,但拙荆多年来为她付出的心血不可谓不深,婚事上若不征询她的意见,恐令其寒心。”
范慧娘听到这里再站不住了,暗骂乔启光狼心狗行,黄土埋半截了还想祸害年轻姑娘。更恨梁怀梦丧心病狂,前日硬送柳邦彦婢女,致使祸水东引,今日又变本加厉为老匹夫做媒,逼讨自家的宝贝闺女,真不知世间还有无耻事。只盼天上滚下个炸雷,轰死这对狗东西。
柳竹秋城府深,闻讯后比继母火大一万倍,却仍淡然劝慰:“两位大人糊涂,但我想老爷还不至于陪他们糊涂,他既说要与太太商量,想来也不愿意,回头拟个说辞拒绝便是。”
范慧娘忧恼:“老爷耳根软,又好面子,我怕他真被人拿捏住。阿秋,这事你得早做提防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急在这一时。”
柳竹秋冷静得像是局外人,借口小解,领春梨回到闺房,以温霄寒的名义写了封短信,封缄好交给她。
“你就说替我取东西,马上坐车去灵境胡同,到了那儿把这封信交给瑞福,让他快马送去给锦衣卫北镇抚使张鲁生。”
她的隐忍因时而定,有机会报复断不会往自个儿心坎上插刀,这便要叫前厅那两条老狗尝尝硬骨头的滋味。
范慧娘听说春梨去柳尧章家取柳竹秋没看完的书,做梦都想不到是去替她调兵遣将的。母女俩吃完饭,用过茶点,一起去后花园散步时春梨回来了。
柳竹秋知事情办妥了,对范慧娘说:“三嫂送了我两块衣料,我想做两条裙子,太太若有空请帮我看看该裁什么样式好。”
范慧娘欣然同意,一起到她房里对着衣料比划参详,说到高兴时叫人从自己屋里取来一匹锦缎,打算给她裁件比甲,好凑成一套。
到起更时分,前院突然传来骚乱,下人仓皇来报:“可了不得,锦衣卫镇抚使张大人带着一路缇骑把前后门都堵了,正在厅上同老爷们说话呢!”
锦衣卫是皇帝耳目,百官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如闻异动,可不经奏报直接捉拿嫌犯。正因有此特权,锦衣卫官员们为邀功请赏,往往借题发挥,罗织罪名,所制造的冤假错案不胜枚举。臣民深受其害,对其闻风丧胆。
范慧娘惊闻锦衣卫镇抚使星夜登门,料想必无好事,唬得像剪了毛的绵羊遭雨淋,浑身直打哆嗦。
柳竹秋暗夸张鲁生动作快,假装吃惊,命下人去探究竟,稍后传来更骇人的讯息。
“据说有人向锦衣卫首告,说有大臣在咱们府上妄议国政,诽谤朝廷。老爷们跟张大人澄清,张大人找不着实证,也没说要怎么样。可检查酒席时发现壶里装的是御酒,又看到了嫩笋烧鹅和八宝蒸鹅块。老爷辩说御酒是执教东宫时皇上赐的,可这鹅委实解释不通,急命小的传话,请夫人速备三百两银子疏通打点。”
鹅肉自古是无上佳肴,备受士大夫追捧,民间有无鹅不成席之说。
本朝太、祖力倡节俭,认为官员们嗜鹅会败坏官场风气,立规矩禁止官吏食鹅。这条例刚颁布时执行严格,真把鹅肉从官府的餐桌上抹去了,成祖时的清官周新还以拒绝他人用鹅行贿,留下“周新挂鹅”的美誉。
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天下承平,物阜民丰。普通百姓家逢年过节都以吃鹅为排场,当官的更不肯为老黄历节制口腹欲,偷偷甚至公开吃鹅已成常态。但“禁止吃鹅”的皇命并未废除,遇到吹毛求疵的执法官,照样够违禁者喝一壶的。
范慧娘听说曾有官员仅仅因为污损了皇帝朱批过的奏折就被锦衣卫抓进昭狱拷打致死,深恐柳邦彦步其后尘,忙命账房去支银子。
柳竹秋劝止:“太太莫急,听说那张大人到任不久,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估计只想借机给自己立威信。我们家与他宿无过结,想来不至深咎,待孩儿去替老爷分说,定能把这事化过去。”
范慧娘相信她的口才,但不愿她抛头露面。
“太太放心,我就在屏风后说话,他堂堂一个从四品官爷难道好意思叫我出去见面不成?”
征得继母同意,柳竹秋让春梨取来一只官窑的彩瓷茶盅,带着她去到前厅。
那张鲁生今日与温霄寒相交甚欢,放话说日后有求必应。刚才接到温霄寒密报,毫不怀疑地带人来柳府巡查,到场却只看到柳邦彦、乔启光、梁怀梦三人。
锦衣卫上下监视,对京官们的情况尤为了解,知道这三个老臣都是安富尊荣,中规中矩,一门心思混日子等致仕的,没道理无端谤上。
张鲁生猜测温霄寒可能与三人有仇,想借他的手整治他们,故而鸡蛋里挑骨头,硬拿酒席上的鹅肉做文章。见柳邦彦等人理亏词穷,便说:“三位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下官不忍心让您们去衙门里现眼,还请商量个主意,若说得过去,也好让下官早些回去交差。”
三个老头儿以为他意在敲竹杠,讪笑陪坐,等着范慧娘送银子来消灾。
柳竹秋来到屏风后,由缝隙内偷窥,见柳邦彦坐在大堂的主人席上,乔启光、梁怀梦依次坐在左手客座,三人都愁眉苦脸。张鲁生坐在右边的客座上闭门养神,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