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一角不出意料地出现在视线中,姚知微抬起头,对上这一别七年,被她叫做“父皇”的男人。
岁月并不像世人所期待的那样,会平等待人。养尊处优的天子,即使年过半百,也难以看出光阴里的风霜对他的侵蚀。
五十四岁的皇帝,不过是头发颜色黯淡了些,眼尾的细纹多了两条。身子依旧硬朗,举手投足间犹有着御宇多年的不怒自威。循着他优越的眉骨与鼻梁,她不难推测出此人年轻时是何等英俊的模样。
毕竟,姚元睿年少时是先帝膝下的诸位皇子中,美名最盛一位。他每次同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打马过长街时,都会引得美人招红袖,时人称其为——“玉面郎君”,这并不算言过其实。
她和他有着相似的容颜,除了豫州陈家女那为人称道的瑞凤眼、琉璃目。可幼时她曾引以为傲的血脉,却成了她如今憎恨之源……
压下心中隐隐翻涌的怒意和恶心,姚知微展颜,将手交到姚元睿宽厚的掌中,借着他的力起身:“谢父皇……”
姚元睿握住她的手,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烛树上潋滟的光:“一别七年,朕的知微已经这么大了!”
“是啊……”姚知微微笑着应和道,“父皇,儿臣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在大虞,算是数一数二是老姑娘了吧?”
“什么老姑娘!”姚元睿故意沉下脸来,温声斥道,“朕的知微,是大虞的祥瑞,生来得百花之王牡丹绽贺,是上天赐予朕、赐予姚虞的宝贝。凡夫俗子,怎能与你相配?”
“国师说的没错啊!你去了蜀中,七年,便平定了剑南一道这历朝历代由来已久的部族矛盾,朕很是欣慰。微儿啊,你辛苦了。”
宝贝?辛苦?
姚知微摇了摇头,正色道:“父皇,儿臣自知是待罪之身,不敢言苦。且为父皇分忧,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父皇力排众议,对儿臣委以重任,这中间……”
她顿了顿,道:“这中间,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都明白。”
说着,她挣出了手,提起裙摆,再次跪在姚元睿面前。
望着姚知微垂下的头颅,乌黑的发顶,姚元睿满意地点头。他俯身,拍了拍姚知微瘦削的肩膀,慈爱道:“父皇知道,朕的微儿是好孩子,跟犯了错的他们不一样。让蜀中安定,微儿费了不少心吧?”
“回父皇,心是没少费。”提及此,姚知微忧心忡忡道,“只是……只是剑南三百一十八部虽都在降表上签了字,愿意对大虞称臣纳贡,但他们所存之地,多为剑南的穷山恶水。”
“剑南名为富庶之道,可乱了这么多年,锦官城的府库里,朝廷年年拨给的军姿都所剩无几。儿臣恐那些蛮部,他们……还望父皇开恩!”
无论是姚知微诚恳的语气与清澈的眼睛,还是她下跪时干脆利落的态度,都叫姚元睿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尊重和敬爱。他是她的父皇,亦是她的君主。他能纵她去蜀中经略,可她得到的权力从始至终都要依附于他。
蜀中连年平叛所耗之资几何,姚元睿自然清楚。姚知微上折子,八百里加急送来剑南三百一十八部族长署名的降书时,他也知道剑南道如今的艰难。是府库不支,民生凋敝。可减免赋税的权力,他早在大张旗鼓封姚知微为蜀王时就授予了她。
而口衔天宪的姚知微,并没有“自作主张”。这七年来,她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上表详述。除了当初剑斩代剑南节度使的益州知州唐黎以外,再没有先斩后奏的行为。至于剑南平定后,流出的那些关于蜀王频繁出入秦楼楚馆的风言风语,完全无伤大雅。
“微儿,好孩子,快起来。”姚元睿再次伸手拉起了姚知微,他左看看右看看,开口道,“今日是家宴,不谈国事。父皇知道你不容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万家宝,你看呢?”
一直立在帝王身侧,保持着沉默的万家宝闻言,笑呵呵道:“陛下圣明。恕奴才多嘴,瞧瞧蜀王殿下这瘦得,跟贵妃娘娘养病的紫竹一样,怕不是风大些就能摧折了腰……”
“说来惭愧,儿臣初去剑南时,水土不服,整日里上吐下泻的,严重的很。吓到了医官不说,自己也吓坏了……”皇帝不愿意现在提这茬,姚知微便岔开了话头,微笑着说,“不过托父皇的福,儿臣有惊无险。曾在朝元阁上过了几天清苦日子,这水土不服,病了一阵也就好了。”
姚元睿噙着笑,一手捋着灰白的胡须,正欲开口,忽闻一阵幽幽的香气袭来,掩盖了书房里盈袖的龙涎香。
“蜀中虽然偏远,风水却是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