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可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退,不就是怕我么?可我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你怕我甚么呢?哥哥,此处就你我二人,你原是不必怕我的。难不成,真怕我吃了你?”她笑得意味深长:“可是,怎么吃呢?”
忘尘并不敢看嘉萝,只是低头作揖:“我只是怕冒犯了公主,并不曾惧怕。”
“是我自己要离你近的,你又算得上什么冒犯?”仔细打量着他,忽然又笑道:“忘尘,你很热么?怎的耳朵都红了,冰天雪地的,我却觉得很冷呢,你们出家人,都是体热的么?”
忘尘却始终不说话,嘉萝观察他的神色,慢慢笑了:“怎的不说话?哦,原是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
发烫并不因体热,他解释不了。
忘尘怔了一下,回味过来后,耳朵愈发地红了。
嘉萝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天色,见也不早了,也就不打算再逗留,再者今天也逗弄够了,便先收手:“好了,忘尘,宫门关闭前我得回去,便不与你多说了,差点忘了正事,我此次前来是有东西要送你的。”说着便褪下了手中的镯子给他:“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该送你什么,后来想到你受到连累全因这镯子,将它送你赔罪是最好不过的了,你快收下吧。”
忘尘知那镯子贵重,再者又是嘉萝随身佩戴之物,他自是不敢收。
嘉萝便又是一副伤心失落的模样:“哥哥不肯收,是还不肯原谅我了?”
“当然不是,忘尘感激公主还来不及,又岂会生公主的气?”
嘉萝这才展颜:“那便是了,不生我的气,自然要收下我的好意,再说了,哥哥之前答应要顺着我的……”她说着牵过忘尘的手来回晃动撒娇:“好不好嘛。”
少女的手柔若无骨,伴随着阵阵幽香,忘尘如触电一般,连忙缩回了手,偏此时背靠着梅树,退无可退,只能伸手从嘉萝手里接过镯子,皱眉别过了脸道:“公主,镯子我已经收下了,你……你离我实在太近了,于礼不合。”
嘉萝笑微微地道:“往后你我二人独处时,不必拘礼。”却还是乖乖地退后了些,站定后又笑着看向忘尘,眨了眨眼,透露出一种天真的妩媚,仿佛是在等他夸奖:“哥哥,我乖不乖?我这么听话,你以后也要听我的话。”
这样孩子气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也符合她的年纪,毕竟也只是个半大孩子罢了,忘尘忍不住笑了一下。
嘉萝却有些晃神,他笑的样子令她想起了现世的忘尘,但其实在现世里,他是万人敬仰的佛子转世,即使她贵为公主,他也极少肯对她这样笑的,仅有的几次,也大多是因为她发脾气,生闷气,毕竟年纪小,有时候实在觉得委屈难过了,还会偷偷掉眼泪,忘尘发现她没跟来,折返回去找她,见到她时她便是那样一副形容,他问她:“公主可是哭了?”
嘉萝胡乱擦拭着脸上泪痕,明明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却还偏要嘴硬:“才没有。”
忘尘便笑了一下,似是叹息:“罢了。”
但大多时候,他都是那个目下无尘、冷淡疏离的佛子转世。
佛爱世人,却独不爱她。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他越是这样拒绝她,她就越是想将他拉下神坛,想看看他这副清冷的眉眼在染上□□时会是什么样子,新雪似得面孔,也会泛红吗?
再回过神来时是忘尘轻声唤她公主,她这才从回忆中挣脱,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忘尘,幻境中的忘尘,要比现世中好拿捏得多,毕竟他现在,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
她对他轻轻笑了下,柔声道:“我在。”
忘尘怔了一下,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将手里的镯子拿到她面前,看着她道:“公主,这镯子上的刻字……”
嘉萝低头瞥了一眼道:“哦,这镯子原只刻有我的名字,、现下赠与你了,自然也该刻上你的名字,如此,才不会发生之前那样的误会。”
“公主细心,可是公主尊贵,忘尘贱名,怎配……”
“既被我喜欢,便不再卑贱了。”
忘尘心头一惊,猛地抬头看她,她却慢慢笑道:“我说的,是你的名字。”
忘尘反应过来,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不防嘉萝忽然近身,香气袭人,温热的气息在耳边萦绕,轻笑一声,却是说不出的蛊人:“哥哥在想什么呢?”
忘尘喉结上下滚动,一时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
嘉萝对着他的喉结轻轻吹了一口气,笑道:“哥哥的喉结好大……你很紧张么?喉结这样大,上下耸动是很瞩目的。”
忘尘此时屏住呼吸,一时都忘了反应,嘉萝却退了开去,过犹不及,她不能把他逼得太紧了。更何况,她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好了,礼既送到,我也该回去了,只还有一样,这镯子是我十四岁时父皇送我的生辰贺礼……你先别紧张,父皇说了,这镯子虽是他送我的,但他既送了我,便是我的了,如何处置全凭我心意,他不会追究的。”
“只是这个镯子寓意特殊,是祈愿我福泽绵长的,道士说了,需每晚在月光下放置半柱香的时间,吸取月华,方能助我延寿……眼下既然赠与你了,哥哥,你愿意帮我么?其实若嫌麻烦……”
“我愿意,”忘尘道:“只是让镯子沐浴在月光下片刻,并不碍事……我也可在一旁诵经,祈愿公主安康。”
嘉萝笑着上前附在他耳边道:“如此,便多谢哥哥了。”说完转身离去。
转身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神情刹那松懈,嘉萝哼笑了一声,幻境里的忘尘道行要比现世里的浅得多,却也终于多了一丝人气,顺眼了不少。
点翠和描朱一直在园口候着,见嘉萝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嘉萝边走边问道:“可有人来?”
点翠道:“并不曾有人来,我们只说公主喜欢这片梅林,所以礼佛完毕要再去梅园一趟观赏梅花,旁人并未起疑。”
嘉萝轻轻“嗯”了一声,点翠见嘉萝手腕已空,知道镯子已经送出去了,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道:“公主将那个镯子送给他,既特意刻上了他的名字,怎的不将原来公主的名字给磨平,这样岂不是更周全?”
嘉萝笑而不语,描朱在一旁道:“傻丫头,虽说光有镯子便足以睹物思人,但留下名字岂不更让人记挂?”
点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为何又要改了花纹呢?”
嘉萝轻笑了一声,慢慢道:“既是送你们准驸马的东西,又岂只刻盘长纹呢?”
——
晚间忘尘谨记嘉萝的话,寺中其他人早已休息,他披上外衣,拿着镯子走出禅房。
屋外月色正浓,却也更深露重,他紧了紧身上的外衣,倚靠在栏杆上,慢慢从怀里拿出了那只镯子。
借着月光,他细细凝视着上面的刻字,嘉萝,还有……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就在公主的旁边,他轻轻抚摸着刻纹,心里涌上了一股异样的感受……向来,只有驸马的名字能出现在公主旁边……
他深深地一闭眼,将这种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半柱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忘尘须得守着镯子,无事可做,只能反复看着金镯,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镯子承载了嘉萝福泽绵长的美好寓意,他记得上面刻的花纹是盘长纹,这时想起来了,便对着月光仔细一看,先前他的注意力都在刻字上,并未留意花纹,此时猛地发现,之前的盘长纹不知何时该成了合欢纹……
合欢纹,男女合欢,什么寓意,不言自明。
忘尘一个不稳,险些摔了手里的镯子,他转头望了一眼禅房,桌上的半柱香已经燃尽,他立刻将镯子收回了怀里,镯子上交缠的合欢纹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夜深天寒,忘尘居然感到一股燥热,一闭眼,眼前却全是嘉萝的一颦一笑,少女年幼,却仿佛是道行高深的女妖,惯是会蛊惑人心,引诱着人一步步破戒违律,忘尘进屋入定打坐,等念到第七遍《清心咒》时,才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