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天的晌午,太阳正盛,小河湾一栋砖瓦土坯混合的屋子里里传来低低的对话声。
“要不,不让悦悦去读书了?学费一百五,够交几天的药钱呢。”
“也行,她明年就小学毕业,过几年就能出去打工了。”
“她性子倔,你是她妈,你劝劝她。”
……
张悦悦正站在院子压水井边洗一把蒜苗,无意中听到堂屋里父母的低声谈话。她心里掠过一阵恐慌,我不想辍学!
张悦悦将塑料沥水篮从洋瓷盆里捞起,准备进厨房炒菜。就在她起身那一刻,她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她的太阳穴一阵阵突突地跳着,许多画面像一团棉花一样一下子塞进了她的脑海里。
张悦悦端着沥水篮往厨房里走,更多的记忆蜂拥而至。
她的头更疼了,等她稍微理清了一点思绪,张悦悦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沥水篮扔了出去!
她转身看了看院子,妹妹巧巧正在喂鸡,大花狗躺在正屋廊下晒太阳,大花狗蹲着的旁边是家里的黄猫,它正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几块腊肉,那是过年剩下的,她妈周桂荣一直舍不得吃。
没错,现在是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她刚刚十二岁。可是为什么刚才二十多年以后的场景清清楚楚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妹妹张巧巧看她发愣,将手里最后一把稻谷撒在地上,小跑着过来喊了一声姐。
这院子、这画面、这生活场景,一直都是那样,和她洗菜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可张悦悦已经不是她自己了。
她在这两分钟之间看到了自己未来二十多年的命运,仿佛历经生死。她不再是那个恐惧辍学的小女孩,而是在单位雷厉风行的张部长。
可那些荣光并没有跟随记忆一起过来,她眼前要面对的境遇十分糟糕,随时会辍学,重男轻女的父母,生活艰苦到经常一个月闻不到肉味。
张悦悦把思绪捋了捋,昨天她爷张玉发去拉化肥,过沟的时候车翻了。人现在正在乡镇医院躺着呢,医院每天催家属缴费。
她爸张国胜刚从大姑爹那里结了三百块钱工钱,本来要给张悦悦姐妹补交这学期学费。
张悦悦一个激灵,如果刚才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她有些腿脚发软,后脊梁发凉。不,她不能让事情任由原来的路径发展,更不能让她爸再次将她“卖”给王家!
这辈子,她再也不想跟王家扯上任何关系!她将手里的沥水篮放在砧板上,大脑飞速整理突然闯入的信息。
十二岁那年,她爷住院急需要钱,她爸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强令她退学。就在这时,村里的有钱人王连升找上门,与张国胜达成秘密协议,王家出钱治好她爷,以后每年给张家一些钱,还可以供养张悦悦读书,但等张悦悦满二十岁,必须跟他儿子王金洋结婚!
王金洋是王连升的独子,不仅脑子有些笨,还因为玩炮被炸掉三根手指。王连升担心儿子将来打光棍,看中了聪明漂亮又能干的张悦悦。
正好,张家遇到了困难,王连升趁虚而入,用金钱诱惑张国胜。
张国胜刚开始断然拒绝,经过王连升的层层加码,张国胜没有禁得住诱惑,跟王连升签了一份秘密协议。虽然这协议是不合法的,但在封闭的小村庄,父母答应的婚事,还收了人家钱,哪怕是违法的,女孩子根本无力反抗。
天真的张悦悦并不知道这份秘密协议,她以为父母对她比以前更好了,不仅供她读书,还经常给她买衣服买零食。
张悦悦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等她即将要参加高考时,父母却一反常态不允许她继续读书!
张悦悦坚决不肯,父母不得已才告诉了她真像,而这个时候,她爸前前后后已经从王连升手里拿了两万多块钱。那个时候的两万块钱,在农村可以盖一栋两层小楼了。
张悦悦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吃没喝,等她再次从屋里出来,她告诉所有人,她要继续读书!
以往对她和颜悦色的父母立刻翻脸,张悦悦从来不知道,原来一旦牵扯到钱和大哥,父母可以变得面目全非。
那些骂人的话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
“答应了的婚事岂能反悔,你想让我被整个河湾大队的人笑话?你就算死,也要死到王家去!”
“悦悦呐,妈知道你委屈,可为了咱们这个家,你就答应吧。”
……
张悦悦说她自己还钱,可王家这个时候也跟着翻脸,他们不要钱,只要人!
为防止张悦悦逃跑,父母把她关了起来。最后还是妹妹张巧巧悄悄给她开了窗户,张悦悦半夜三更逃离了这个吃人的家。
张悦悦问老师借钱参加高考,独自去上大学。王家损失了儿媳妇,天天到张家闹事。张国胜哪里还得起钱,找到张悦悦的大学,强令她回去结婚,还说结婚不影响上大学。
张悦悦把事情反应到学校,学校出面把张国胜教育了一顿。张国胜开始耍赖不理王家,王连升遂指使王金洋以张悦悦未婚夫的名义到学校闹事。
从学校到单位,她走到哪里,王金洋闹到哪里。说她忘恩负义,说她考上大学就不认未婚夫。
张悦悦忍着屈辱,想尽办法还清了欠款,连利息都按照银行标准还给了王家。而王家仍旧不肯罢休,王金洋继续闹事。
王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哪怕三天两头进派出所,王金洋还是不死心。我娶不到老婆,你也别想结婚!
这一闹就是二十多年,张悦悦死也不松口,也因此耽误了自己,快四十岁的她仍旧单身。
张悦悦的记忆尽头,就是王金洋在她单位门口骂骂咧咧。张悦悦在绝望的愤怒中,抄起手中的保温杯就要去砸他的头。
她恍惚记得保温杯被人夺下,有个背影将她拦在身后,然后就是王金洋不堪入耳的辱骂声。
最后的场景模模糊糊,张悦悦只要努力去想,头就像针扎一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