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辗转,转眼便是大半月过去。
眼瞧着便要入冬结冰,盛京城的码头迎来了今年最后的热闹。一艘艘大船刚一靠在岸边,立刻便有十数个穿着汗衫的黑黢黢的男子涌过去,一窝蜂地把里头的货物卸干净。这样的大船也载人,最后一个从上头走下来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
一袭褐色衣裳,发丝斑驳,胡子垂到胸口。望向远处的时候,眼神微眯,便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意思。
跟前的小厮万福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的胳膊道:“协领夫人也是的,非叫您回来主持什么公道,您腰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倒也不全是为着她那封信,我才回来。执儿大婚的时候我就没露面,如今好了一些,要是再不回来,恐怕亲家会挑理。”
“您怕是想多了。当初跟您论亲的是咱们少夫人的姐姐姐夫。少夫人的爹娘如今还在流放呢。一个罪臣之家,有什么敢挑您的理的。说句不该说的,咱们大人愿意娶少夫人,合是少夫人的福分了。”万福混不在意道。
“皇帝圣明,早已颁下法令,除谋反外,诸罪皆不及家人。人家两位姐夫好端端的当着官,这位三姑娘又一向名声不错。嫁给执儿,没准是执儿的福气呢。”周茂岐嫌弃万福道。
“名声不错,做什么还要开什么寿衣铺子诅咒您?”万福挺着胸脯问。
“你随我一起做买卖赔了这几年,难道还没明白些道理吗?”周茂岐叹气道:“有时候啊,一件事不可光听人说,要自己去瞧瞧才行啊。那间铺子的地址我记得,咱们一起去瞧瞧吧。”
万福不服,嘴上嘀咕几句,却还是雇了辆马车,一路往财落街去。
财落街没有城心的热闹,但胜在周围不少宅子,却也不算冷落。一连路过数个铺子,里头都有四五位客人。直到忽然瞧见一家卖绸缎的铺子,虽没排着长龙,可里头竟有十数个人头攒动。
“坐,坐这看看。”周茂岐随手在斜对面的茶棚下头扯了条板凳坐下来,示意茶博士随便上些什么,便拉着万福道:“这,是不是咱们那间铺子?”
万福连连点头。“大概是这个位置,也记不太清。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瞧那窗户上的木花,当时是老夫人特意选的,说是要刻成牡丹,才能花开富贵。旁人家都不是。”
周茂岐吞了一口茶汤,颔首道:“对,是这。可你瞧这名字,文雅清新,谁能想到是间寿衣铺子。”
二人就这般坐着,一直到快到午时的时候,铺子里的人终于少了下来。周茂岐便扯着万福的袖子往铺子里头走。
谁料想进了门,连个迎的人都没有。
一直走到绸缎架子的最尽头,才瞧见一方温馨雅致的柜台,里头坐着夫妇二人。一人握着小狼毫在记什么,另一人拿着算盘轻轻拨打。
“怎么不卖货啊?”周茂岐拿手里的梅花头拐杖点了点地道。
里头的温长志很快抬起头来,一瞧周茂岐就笑了。“这位老爷,瞧您面露红光,容色焕发,您实在不必惦记咱们小店的东西嘞。”
“这是什么话?你莫不是怕咱们老爷拿不出钱来?”万福急道。
“不是不是。”祝氏连连摆手笑道:“您若是实在想备一套,咱们自然也卖,我们的缎子好,又有独家的封存法子,哪怕您二十年后再穿,也是新鲜漂亮的。可您瞧着精神头实在好,又何必早早做这打算呢。”
她这样说着,周茂岐才反应过来。
与旁的铺子不同,仙鹤缎坊这卖东西的法子,叫做反其道而行之。
“你们这卖东西的法子倒是好,是寒执教的?”周茂岐瞧着二人发怔,不由得笑道:“我是寒执的父亲。今日过来,只是瞧瞧罢了,你们别多心。”
温长志这才赶紧从柜台里走出来,笑着作揖道:“原来是老太爷到了。您瞧,咱们两个还以为是寻常主顾呢。”
“寻常主顾就这样卖东西吗?”周茂岐笑着问。
“是。”温长志点头道:“这是咱们夫人教的。夫人说了,这人嘛,谁都不盼着死,都希望好好活着。夫人还说,既然进了这道门,就是想买一件可心的衣裳,以防万一那日。所以咱们不必吹销,更不必劝说。相反还要劝人好好活着,夸人精神。”
这一番话说完,周茂岐只觉得心头一震。他是带着些火气来的,可遇到这样的一家铺子,听说自家这儿媳妇如此经营之道,心里的不虞早已散尽了。
再细细瞧着屋里的陈设摆放,并无寻常此类铺子的阴冷,相反处处都是人情味。一摞摞青黑色的绸缎用暖色的锦帛裹着,上头的绸带被巧妙地系成花结。墙上是百寿图,下头是龟纹香炉,幽幽的香气散在屋里,让人心神安宁。
“走吧。不去邱府了,直接回咱们周府去。”周茂岐双手背过去,捶了捶自己的腰。他庆幸自己没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去找儿媳妇理论,更替周寒执庆幸,能得这样一位贤妻。
万福虽然不明白那么多事,可也看出这铺子并非寻常人所开的那样惹人厌恶,一时也不再劝说。
如此,二人便往周府去。
然而周府却没消停。原来郝玉莲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竟气得直奔周府而去。如此,两辆马车恰好在门口对上。
瞧见周茂岐,郝玉莲冲上前道:“妹夫去哪了?是去瞧那间铺子了?是不是气坏了?你说说,这两个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竟然干出这种糊涂事来。妹夫啊,我随你进去,一会若是她们敢顶嘴,我肯定站在你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