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城外几万流民都不敢有所作为,个个安分守己,城内也恢复了之前的安定平和。
至少表面上是风平浪静的。
日子安定下来,皎皎又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作业上。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早就看完了二公子给她的书,复习完了所有的功课,可却迟迟完成不了作业——她每日抓耳挠腮,整个人都扑在作诗这件事上,可惜仍旧一事无成。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写诗怎么就那么难啊!
皎皎当然记得很多曾经学过的诗歌,她甚至还能背出几首赫赫有名的千古名作来,但要她以自己的名义把这些诗歌写出来,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没什么,就是心虚。
所以写诗还是要自己写。
皎皎这几日作诗简直要做得入了魔。
二公子给她布置的作业不是命题作业,他不管她写什么,只要她最后给他一首诗就行。于是这些日子,皎皎看到花就想如何为花写诗,看到水就想到如何为水写诗。
傍晚芸娘遣她去同一条街不远处的杂粮铺里取之前付了钱买的红豆,她依旧在苦思冥想如何作诗。
“红豆……要不然以红豆作诗……”
把沉甸甸的一袋红豆放在篮子里,皎皎双手抱着自己的小篮子,出了杂粮铺,一边往自家铺子走去,一边喃喃:“红豆的诗我能背,可我自己写不出来啊……”
一时入了神,没注意到意外发生。
皎皎的心思还没从作诗上回转,冷不丁听见刺啦一声响起,下一刻,她怀中那陪伴了她许多年的小竹篮底部裂开,瞬间,竹篮中被包裹在蓝布内的红豆倾如雨下,蹦蹦跳跳地洒落一地,以她为中心,向四下滚落开来。
皎皎傻了眼。
半晌后,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无奈地叹息一声,蹲下身来,开始一粒一粒地捡起地上的红豆。
红豆不贵,一粒一粒捡起来足够费劲,但皎皎性格务实,发自内心地觉得能捡多少捡多少,她家不富裕,少一些损失也好。
篮子破了不能再用,皎皎就把原本垫在篮子底部的蓝布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折叠好铺在地上,打算先把捡起的红豆放在蓝布上。
她蹲着身子,一粒一粒捡得认认真真,忽的察觉到面前有阴影落下。
有人在她身边蹲下,帮她捡起地上的红豆。
——是她日日拿糕点接济的流民少年。
些许是在不远处见到皎皎洒了红豆,他竟过来主动帮她捡红豆。
皎皎想,这人虽然奇奇怪怪,但心地到底是善良的。
皎皎侧头看了他许久,他不为所动,只是低着头认真地捡起红豆。两人离得近,皎皎甚至发现他不仅眼睛漂亮,连睫毛都长得好看,上下睫毛都又浓又密。
她还注意到他的唇略薄,是堪称完美的唇形,可惜此刻嘴唇干裂,还有些流血。
皎皎猜测是他长时间没喝水的原因。
只吃糕点的话的确很容易干……
皎皎若有所思,低头和他一起捡红豆,轻声问:“你要喝茶吗?”
他淡淡瞥她一眼:“不用。”
皎皎哦了一声,换了话题:“我们家的糕点好吃吗?”
他顿了顿:“……尚且可以。”
这短暂的一瞬犹豫让皎皎明白:“看样子应该是不符合你的口味了。”
少年停住了捡红豆的动作,想去看她的表情:他不确定她是不是会生气或伤心。
皎皎将手中刚捡起的几粒红豆放在蓝布上,他抬眼只看到她乌压压的黑发,和发上摇摇晃晃的流苏穗子。
耳边是她软软的话语:“我家是卖糕点的,多的能送的也只有糕点,你多多体谅。不喜欢吃也努力吃,等熬过这段日子,你就自己挣钱去买你喜欢吃的去。”
皎皎语气平和,倒教他听得一愣。
片刻后,他回过神,低头继续替她捡红豆。长长的黑发垂落到地上,路上有行人经过,不小心踩着他的发尾,他眉头都不皱一下,抬手阻挡了一人踩在红豆上的脚。
红豆没事,他的手却被踩了下。
皎皎没看到,她捡着红豆,与他闲聊:“你多大?”
他答:“十二。”
她感叹一句比我大四岁啊,随口问:“生辰是几月?”
他答:“三月。”
如今已是四月,她顿了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皎皎。明月皎皎的那个皎皎,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是哪个字。”
“……”
他闭上嘴不再说话,沉默替她捡红豆。
耳边是她软得很糖似的声音。
“我听夏酉叔说过,乡野许多地方是不给孩子取名字的,都是老大老二老三这么叫。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种情况,亦或者是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
见他手中的红豆满得要溢出,皎皎拿起蓝布的两段,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这样蓝布就被她做成了一个小包袱,里面盛满了她捡的红豆。
她蹲在他面前,示意他把他手中的红豆放进蓝布里,又道:“你不告诉我的名字,我又该怎么称呼你?还是我要给你取一个昵称?”
他是流民,人人避之不及,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一点不怕他?
少年想不明白。
他抿了抿唇,感受到一些疼。唇干裂开,他一抿唇,口中便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捧着满手的红豆,他想将红豆放进她的蓝布小包袱里,目光低垂间却触及到她捏着蓝布的两只手。
白嫩干净,指甲圆润,粉色的指甲盖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儿。是很好看的手。
他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虽是十指纤长骨节分明,但表面却布满了灰尘和泥土的污垢,手背上甚至还有刚被踩出的细微擦痕。
睫毛颤了颤,少年不言不语,没有回答皎皎的话,而是将手中的红豆放入蓝布中。
红豆捡得七七八八,他站起身来:“回去多洗几回红豆。”
停顿下,又道:“我手很脏。”
少年低头,视线所及之处,是小姑娘明显怔楞的神情。
下一瞬,他见她站起身来,冲他露出笑脸。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的梨涡。
少年想,他仿佛知道为什么那块奇奇怪怪的兔子糕点会那么甜了。
“不脏。很谢谢你替我捡红豆。”
皎皎说完,继续刚才的话题,絮絮叨叨:“你不想说你的名字也无所谓,我给你取个昵称?或者你给我一个你自己取的名字也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怎么称呼你,总不能喂喂喂地这么喊吧。”
见少年还是一言不发,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红豆,尝试问:“不如我叫你红豆?豆豆?豆豆好像不错,周围都没有叫豆豆的人。”
皎皎自己念叨了几声,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她叫皎皎,他叫豆豆,大家都是叠字,谁也不差谁。
这么一想,皎皎向前一步,双手抱着满满一布袋的红豆,仰去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不如就叫豆豆?”
见她已经喊了好几声豆豆,少年眼底浮现出浅浅的无奈。
他眉眼舒展开来,终于对她妥协。
“——南枝。”
指尖蜷缩,收于袖间,迎上她澄澈的眼眸,他轻声道:“南枝。我有名字,我叫荆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