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忧抽出一张餐巾纸,略略擦过额前的冷汗,却没去动水杯,而是将书包里带的作业一并拿出来,简短说明来意。
安桓听得清楚明白,过程中,更是逐渐从看热闹的状态慢慢切换到可怜的慨叹,悲切道:“我去,病了也还要被老师追债,还有钦差大臣主动登门……”
“看你这命。”他啧啧两声,咬着冰淇淋的木棍。
费行云都懒得多看这么个活宝,恹恹地翻开一本,又恹恹合上,对着柜台对面的人点头。
明显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也根本不想说话。
许平忧绷着神色,拇指掐着掌心,继续平稳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
她的身后,太阳彻底落了。
夕阳褪去,就有了进入夜晚的意味。
有客人进来要买一瓶酱油,费行云看着她,眼神比平时多停留了两秒,又抬眼,直接把活宝当成店小二差使。店小二想反抗,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病人样儿,也只能自诩心软地松了口,唉声叹气地帮忙引导起客人。
许平忧盯着水杯,到底在临走前,象征性地喝过一口,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于是,如纸的面色、摇摇欲坠的身形也跟着通通没进墨色。
费行云抓了抓头发,打着呵欠看一眼时间,随手从旁边的册子撕下一页,写字风格就像他这个人,随意,龙飞凤舞。
他走出柜台,纸张直接递到安桓面前,“多看几分钟,我出去一下。”
安桓眨巴着迷茫的眼睛读完,刚要说话,被人闪身躲过时机——黑T黑裤,墨迹似的一点,晕开消散在店门外。
……
罢了罢了。
“……敢情有人打算送姑娘回家,就得有人当冤大头呗。”
安桓嘴里恨恨,仰头对着天花板,唉声叹气。
天黑得明显,他倒也知道费行云为的是什么,不过嘴上说说就算了。
……
许平忧一路走得无声。
天彻底暗成夜幕,她就老问题,老办法,专门顺着街边有光的住户店面走。
到筒子楼时,李姿玉刚好出单元门口,看脚步匆匆,明显是要往外走,两边骤然对上,神色显然有些不好。
“怎么去了这么久。”
两个人之间的第一句话就凉凉地滚落在地。
对面的人身上穿一件白色的针织衫,落在暗影之中,比白日更像荷花。
许平忧垂眉敛目,即便知道自己占理,也习惯性地先陷入沉默。
李姿玉的问话静静地起个头,重新问:“你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又像不需要她的答案,犹疑似的一停,“……算了,回家再说。”
细碎的人声开始在楼道回荡。
有男人从一楼出来,身上带着刺鼻的劣质香烟味。
成东巷就这么大,住户之间本来就熟人居多,人要出来也不能拦着,路过时难免好奇母女的情况,多看两眼,招呼一句,都是情理之中。李姿玉板着脸,明显受不了这股香烟味,也受不了对方明里暗里观花瓶似的眼神,只不过迫于情形,才绷着神色,平静应声。
谁都不想在阵阵的聊天声和麻将声中说些烦心事。
一路行至七楼,许平忧跟在后面,慢一步进家门。等对方问完要问的,说完要说的,才道:“不太舒服,路上就耽误了一会儿。”
余光里,茶几上放着一杯红糖水,明显放得太久了,没有一点热气,准备的人却一点不提。
她看着愣了愣,收回目光,李姿玉听了这番话,意料之外地没有生气,更没多说什么。
临睡前,许平忧重新喝上一杯备好的红糖水,终究知道了这份意料外的答案:打完那通电话,李姿玉就向班主任第一时间确认了情况,确认了她没说谎,自然就不可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不舒服就早点睡,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叫你。”
“……嗯。”
……可能也有一点别的原因在。
空荡荡的杯子被李姿玉收走。
许平忧难得有一个夜晚不必进入练功房,目送人影消失在房门后,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她茫茫然地矛盾,茫茫然地琢磨着什么。
可惜,她早就失去了倾诉欲,即便有,也早就时间被消磨殆尽——
……
随便吧。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她又迷迷糊糊地梦见学校走廊,景象隐隐绰绰,一会儿是聊天的同学们,一会儿是和蔼的老师,只有她透明地漂浮着,整个人缩成一团。
第二天早上,李姿玉不急着去工作室,她就干脆挑了喝完粥出门的时间,将老师私下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李姿玉端坐在桌边,整个人明显僵了僵,半晌,才放下筷子,继续平稳地问:“老师是单独叫你出去说的吗?”
许平忧换好运动鞋,并没有朝餐桌的方向侧身,慢慢理自己的校服衣领,“嗯。”
“放学的时候单独叫的我,没有其他学生和老师。”许平忧补充。
防盗门发出砰的响动,一扇厚重的铁门,隔绝掉母女继续交谈的可能性。
她想,即便是有再多的不理解,总有一点,那些人没有说错。
楼道里透进几缕日光,将将落在她的脚下,踩成两段。
许平忧垂眉敛目,稍稍挪动脚步,默不作声地朝楼下走去。
……
她们母女在某些方面的确足够相似,也因为相似,她才没有多呆,选择了离开家门前的时机说这件事。
只需要关门,就都是一个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