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相存着一口气,想握住女儿的手安慰,却没力气了。
咽气前,他只说了一句:“你来做什么啊。”
明明是哀切的责备,却没有半点儿嗔怪意味,只有无尽的痛惜。
你来做什么啊。
皎皎反复咀嚼这话,忽然一怔。
所以,原本姜皎是能躲过这场劫难的,但是后来,她选择了回来。
与府中的亲人一起,死在了这个柔软的春日。
那么,为什么死不瞑目呢?
*
子夜时分,北安寺中安安静静。
夜幕中忽然传来几声夜枭啼鸣,撕破这片寂静。
细细的铃铛声响起来,不沉闷也不清脆,虽然很轻,却带着些变调的尖细。
和皎皎梦中的铃铛声一般无二。
一般人是听不到这样轻且细的声音的,除了裴忧。
他的五感比所有人都敏锐些。
薄薄的眼睑下,少年的瞳仁快速转动,看上去诡异至极。
没过多久,铃铛声忽然停下了。
少年陡然张开眼,瞳仁深处的苍冷和阴郁悉数消失,最上面那层清澈无辜的伪装也不见了,只剩下幽深的黑,缓缓四散。
他腕骨上的那串银铃铛也剧烈地颤动,片刻后,又重新归于平静。
裴忧站起身来,鬼魅般掠出房门,袖中的匕首折出森然的光。
*
第二天一早,姜府的马车停在北安寺外。
听说皎皎无事了,姜相一大早就派了马车,来接她回府。
阿雪已经收拾好了包裹,小厮们提着往马车上放,趁着众人搬运包裹的间隙,皎皎去了寺外的别院同裴忧辞行。
少年坐在缥缈的晨雾中,握着雪白的帕子,在擦一把匕首。
对于裴忧而言,亲手捏断人的喉骨,是一件愉悦又快活的事。
但是,从前日开始,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快乐。
裴忧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得妥帖地将它收好。
这个决定让他苦恼又兴奋。
皎皎在裴忧对面坐下,眉眼弯弯地同他打招呼:“裴公子。”
看到染着血的帕子,她的神色一怔。
“你昨晚...”
裴忧将擦得干净雪亮的匕首收进袖中:“昨晚,有不自量力的小鬼跑了过来,惊扰神佛的清净。”
他微仰着头,眉眼间落满金灿灿的日光:“这些时日,魑魅魍魉可真多啊。”
皎皎皱眉:“都是从一处来的吗?”
“或许吧,我还没有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联。”
皎皎点头,想起此行的目的,开口道:“我要回姜府了。我总觉得,姜府之中像是有一双眼睛,一直窥视着这一切。我想把这双眼睛找出来。”
裴忧漆黑的瞳仁转了转,放轻了声音:“那姜姑娘可要小心些。”
“有的鬼,是会吃人的。”
皎皎专注地听他说,颈间忽然落了只冰冷的手。
她惊得险些跳起来,一抬头,看到少年眼底染着点儿恶意的笑。
“就像这样。”裴忧松开手,双目含笑地看着皎皎面上的惊慌。
来同裴忧辞行这件事,皎皎没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她也不能待得太久。
坐在姜府的马车上,她问随行的小厮:“这些时日,父亲还在忙吗?”
“相国大人日日忙得三更才回府,夫人每每亮着灯等,一等就是大半夜。”
如今大昭王君要彻查妖邪之事,给了十分紧张的期限,查不出来,满朝文武都要受牵连。
皎皎托着下颌,算了算时日。
大昭王给的期限是一月,最后那一日,有人称妖邪就是姜相,不知递交了什么证据,总之大昭王信了。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回到府中,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姜相依旧没能回来,杜九娘张罗了好大一桌菜,都是姜皎平日喜欢吃的。
皎皎好像明白,为什么姜皎明知回来是死路一条,依旧义无反顾地回了姜府。
姜皎想回家。
如果选择离开,她就没有家了。
杜九娘仔仔细细问了她在北安寺的情况,皎皎略去关于裴忧的部分讲述了一遍。
杜九娘踟蹰片刻,问:“那么,你有没有遇到什么旁的人?”
皎皎大概猜到她想问的是裴忧了,笑着答:“女儿一直在屋中养病,最后一日出来转了转,只遇到了个小沙弥,请他解了支签。”
现在姜府人多眼杂,那鬼或许就混迹其中,她谁都不信。
杜九娘夹了箸剔缕鸡放在皎皎碟中:“解的结果是什么?”
“血光之灾。”
听到这四个字,杜九娘的动作一僵,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敛了视线:“不过是骗人捐些香油钱罢了,不过总归是晦气了些,等会儿让徐妈妈去一趟。”
皎皎戳着碟中的剔缕鸡,垂头时正瞧见袖口的那截红线。
红线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蓦然张大眼睛。
耳边杜九娘还在温和地叨念着什么,小丫鬟们来来回回地端碗碟,皎皎紧紧抿住唇,压抑住眼中的惊诧。
裴忧一定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