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冬,为辜月,帝必于燕宫太和殿内设冬膳宴,宴饮宗亲大臣,以求驱寒迎暖,今年冬天亦是不例外的。
此时天色渐暗,太和殿内已被银骨炭熏得极暖,丝毫不见凛冬寒意,燕帝特令人剪了几簇今岁的红梅插入白玉瓶中,倒多了几分冬趣。
昔年先棠皇后最喜梅,燕帝时至今日也总念在心中。
因冬膳宴为小宴,倒免了许多繁重的礼节,燕乐甫一奏起,殿上觥筹交错,一派其乐融融的光景。
而王孙贵戚之中,最为春风得意的还要数大皇子顾瑀。
他乃长子,一生之中唯有一点不如意,便是那庶出的身份。而如今,他已是先纯懿淑穆皇后之子,无人再能以嫡庶之名妨碍于他,这叫大皇子如何不得意。
老态龙钟的燕帝不耐筵席,待了不多时,便起驾回了暖阁休息,只交代让大皇子代他。
等燕帝一走,原先奉承燕帝的话立刻就变成奉承大皇子的了 。
顾瑀听得满面红光,抬起双凤玉耳杯一饮而尽,只觉心中豪情难消。
要知道,司天台所奏,非他顾瑀私下动作,他并不知情,只能说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的天意!
老二、老六已废,老四和老五不足为惧,还有谁,还有谁能比他顾瑀更配揽江山入怀中,这大燕天下终要看他顾瑀的。
美酒下肚,意气难掩。
今时今日,燕京的风自然是顺着大殿下吹的,以至于被美梦灌得晕乎乎的大皇子并没有发现,除去禁足的二皇子和六皇子,还有一个该来的人没来。
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他也不在乎。
就在此时。
一神色慌张的太监嗖一下冲进太和殿内,随即砰的一下扑跪在地,吓得醺醺然的顾瑀一个激灵,心中升腾起几分怒意:“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殿…殿下,杀进来了,外边杀进来了!”那小太监尖锐的嗓音带着三分哭三分惧,划开了太和殿的歌舞升平。
骤然间,太和殿中的丝竹管弦一滞。
“混账东西,胡乱说些什么呢!宫禁森严,岂,岂能出事?!”顾瑀瞪着双目,难以置信的喝问道:“都尉府……都尉府呢?!”
“殿下,杀人的,正是都尉府啊,殿下!”灰头土脸的小太监趴伏在殿中央那华丽的地毯上,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
众人自是不知,就在方才,亲军都尉府副统领凌晖一刀砍杀了上官,夺权围宫。
透过死一般的寂静,顾瑀只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殿外传来的兵戈相交、喊打喊杀之声,他脸上的红润肉眼可见的褪去,寒冷的苍白颜色顺着顾瑀的后脊慢慢爬上了那张曾志得意满的脸。
“关门,快些堵上殿门!”
话音未落。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穿透过雕龙刻凤的轩窗定在众人面前,紧接着,密集的箭雨声自殿外响起,令人头皮发麻。
霎时间,惊慌的吵闹声猛地在大殿内炸开,又因殿门被嘭的踹开而戛然止住。
顾瑀看向殿外,瞳孔一缩。
只见大开的殿门外,顾玙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刀逆着光站着,他抬眼扫过摇摇欲坠的顾瑀,阴冷一笑:“皇长兄,好久不见啊。”
那面目狰狞,竟似索命勾魂的鬼差一般。
顾瑀止住微微有些颤意的牙齿,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卡在了喉咙间。
与此同时,宫墙外。
燕京城的街上已然乱了起来,寻常百姓死死堵住门窗,暗自祈求不被兵祸牵连,不时可见燕京城中火光冲天,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顾玙将斩草除根奉为圭臬,自然不会放过诸皇子的党羽,一时间,血从那些高门大户的院墙里漫出到街面上,惨绝人寰。
就像那宣平侯府,凭借赵侧妃的裙带关系靠上了大皇子府,自然是要倒霉的,不过眨眼间,二皇子的人便破门而入,毫无顾忌的拔刀砍杀。
同样被火光围困住的还有四皇子府。
公孙文肃带兵亲去,却不料在四皇子府扑了个空,顾玮根本没在府内养病,而是早早乔装出了燕京城,只留下一群惊慌失措的姬妾守在府中掩人耳目。
今夜顺利的不可思议,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差错,他们的临死反扑看来赢面颇大,可公孙文肃心中无端升起一阵不安,这不安来自于失去踪迹的四皇子。
而此时的四皇子顾玮正等候在京郊,遥眺北方。
二皇子自持的兵行险招,在顾玮看来不过是狗急跳墙罢了。不论是孙家暗中结党还是顾玙带兵逼宫,一举一动皆在心机深沉的四皇子殿下眼中,他们自以为是的天衣无缝,殊不知早已落到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没有人比顾玮更加了解自己这个二皇兄,也没有人比他更会逼疯刚愎自负的顾玙。
大皇子下毒一事是顾玮刻意递给二皇子府的,孙府暗中奔走牵线亦是他特意推助的,为的就是今时今日,燕京兵祸。
可以说,完全就是他亲手推着他的好皇兄去起兵谋反的。
二皇子自始至终,都只是被四皇子顾玮玩弄的棋子。
顾玮苦心孤诣布局,引导顾玙逼宫谋反,自然不是为了引颈受戮,他在等人,在等镇北将军狄骞。
顾玙逼宫谋反,他顾玮勤王护驾,只待狄老将军一到,他便能名正言顺的走到最后一步。
至于其他皇子,老大也好,老五也罢,此事之后,他们只能一死,而他日史书工笔,这笔债只会记在二皇子头上。
皇子,太子,天子,他要踩着顾玙这乱臣贼子的尸首,一步一步爬到众生之巅。
顾玮正沉浸在他勾描的美梦中,忽听身旁随从惊呼道:“殿下,那是狄老将军的战旗!”
抬眼望去,果然有一面旗帜在远处高高扬起,隐约可见旗面上绣着“狄”字篆书,而紧随旗后的是一群铁甲黑马的骑兵。
想来是急行军,那战马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就至顾玮身前停下。
打头的是一单手持旗的金甲小将,他带着黑铁面具,只能勉强从露出的下颔判断出是个极年轻的小将军,顾玮只以为是先锋,便矜持地开口道:“可是狄老将军部下?”
话音刚落,就听那小将军嗤笑一声,随即抬手将狄字旗往顾玮脚下一掷,竟将生生凭借臂力将旗子斜插入土中。
此举吓的四皇子倒退一步,不待他回过味来,就见那跨在马背上的人单手取下面具,施施然开口道:
“四皇兄,许久不见。”
竟是个清冷女声。
“隋珠?!怎么是你?!!”顾玮一时间有些失态。
闻言,隋珠公主眉也不抬,只是一手抚上腰间剑柄,一边说道:“皇兄心心念念的狄字旗,隋珠特意为你带回来了,只是狄老将军,怕是来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