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永安二十一年冬,帝崩于昭宸宫,年三十九。遗诏曰:“朕当政之世,官吏滥治,民怨四起,令国不宁,此乃朕之不德,有愧于先帝重托。今尚存一息之时,感念太子承琢文武双全德才兼备,有平乱治世之德行,遂传位于太子,望其思朕之过,以明为圣,致使百姓安康,天下太平。”
当日,太子承琢于永安帝灵前接遗诏,受群臣之跪拜礼,即位为新帝。
次年正月,新帝登基,大典之上,册生母云氏为太后。封同母二弟萧氏承璟为齐王,另封同母之妹萧氏琳琅为清晏长公主。
最后,改年号为永荣,意在愿这天下永明、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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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春时节,冬日残留的寒凉已然消去,四处花艳草绿,俨然一副新生之相。
太后云氏正是贪恋那一尾舒心的春风,才使人在宫殿窗帷之内置了一方罗汉床,时常坐在上面伴着微风欣赏园子里的风景。
今日也不例外,用过早膳后太后就一直在此处休憩,几乎片刻未离。
此刻她正慵懒地倚靠着罗汉床上的凭几,染了蔻丹的纤指拨弄了几番一旁熏炉上的闲云野鹤雕饰,漫不经心地问:“今日早朝可是结束了?”
话音响起的同时,清风游过,带起一阵自熏炉中泛起的草白色的焚香烟雾,不急不缓升至半空,停留片刻才悠悠扬扬地散去。
“正巧方才圣人使了卢鞠卢公公传话来,说是已经在来康宁宫的路上了。”
回话的是自太后还是幼童时期便侍候着她的嬷嬷沈氏。沈嬷嬷手上正忙着沏茶,面上却带着松弛的笑意,语气也尽显随意亲近:
“圣人还说今日要陪您用午膳,老奴便自作主张让御膳房添了两道圣人爱吃的菜。”
太后闻言神色间添了几分愉悦,毫不犹豫夸赞道:“嬷嬷做事向来是周到的。”
愉悦不及半刻,就见太后又变了脸转而嗔怪:“亏得浔之还有些良心,这么些日子不见人影,我还当他忘了有我这么个母后了。”
沈嬷嬷用手试了试茶盏杯壁的温度,确保不会烫口才将这闻林茶奉给太后。
一面奉茶,一面笑道:“圣上方才接手政事,忙碌些也是寻常的。”
这闻林茶是今年新贡,产自江南庐山,味浓而色绿,鲜爽甘甜,回味经久不散。太后只尝一次就钟爱难止,日日都要喝上两杯。
见太后今日也喝得欢喜,沈嬷嬷才放下心来,接着说:“圣人还是时时牵挂着您的,自个儿不得空的日子也总使了清晏公主来陪您解闷。”
太后听了这前头半句正舒心着,紧接着而来的后半句却叫她有些哭笑不得。
在熟悉的老嬷嬷面前太后也不端着架子,当即放下茶盏,笑觑一眼沈嬷嬷道:“琳琅那人来疯的丫头,真说不清是她来陪着我还是我给她做了那消遣解闷的人。”
一会儿要跳民间学来的舞却学艺不精摔个四仰八叉闹得整个康宁宫人仰马翻,一会儿又自信扬言要给自己母后上民间风靡的妆容却一不小心化成了大花脸。
只需随便回忆回忆就能想起不少乌龙事,太后到底是忍不住浅浅笑出了声。
“到底也给您添了不少趣味,”沈嬷嬷也憨憨笑着,似乎也回想起了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画面。
只是笑着笑着,沈嬷嬷却突生感慨:“公主的性子倒与您闺中时像了九成。“
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太后听了却怔了一瞬。
可不是就是像呢么?
这深宫二十余载,她都快忘了自个儿起先是个什么泼皮样子了。
摸鱼捉鸟打珠子捏泥人,这些说出去要遭各家贵女斜眼的消遣,可都是她的拿手好戏。
说起这打珠子,那时隔壁家的三丫头似乎还输了她小半袋珠子,也不知后来还上了没有,依着三丫头爱扯皮的性子,想来十有八九是赖了去。
太后的手虚撑着额角,唇边勾起淡淡的笑意。
终归是老了,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也都已是她遥不可及的回忆了。
她轻轻晃了晃头,想要晃去那些突如其来却抓心烧肝的沉闷。
端起闻林茶轻抿一口,让浓郁的茶香在舌尖驻足片刻,细细品了品,才缓缓咽下,而后发出一声不知是遗憾还是满足的轻叹,没再接话。
风韵犹存的美人垂眸叹气,阴影间满是难掩的忧愁。
沈嬷嬷几乎每时每刻都陪伴在太后身边,太后又向来亲近她,两人之间不像主仆,倒像是亲生母女。
如今瞧着似亲生女儿一般的可人儿这般模样,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便在暗处狠狠懊恼自己说错了话。
沈嬷嬷正有些不知所措,还没等她想出安慰的法子,就听得门口传来一声轻笑:
“母后这是在为何事感伤?可要叫儿臣为您分担些许?”
沈嬷嬷听到这声音便松了一口气,是圣人到了。她立刻向来人行礼,许是带了几分感激的缘故,这礼行得格外实在。
太后也循声抬眸看向来人——
只见他以一顶金丝蟒龙镶珠冠挽住发丝,身着朱红朝服,辅以金丝绣祥云龙纹,腰间束着黑底彩纹长穗宫绦。容貌像极了太后,眼若桃花,眸似深海,棱角分明,一颗鼻尖痣更是锦上添花,使整张脸妙趣横生。
此刻松了一身骇人的威严气势,高挑挺拔的身形虽一如往常,却透出些柔和温润的观感。
即便如此,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气质却是掩盖不住,连踏步前行时的衣袍轻晃,都恰到好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然而亲政这段时间,忙碌非常,餐食随意,浅眠早起,使得他消瘦不少,眼下也生出了些许青黑,可谓是白玉微瑕,却增添了些人世间的烟火气。
太后上下打量他几眼,瞧见那眼下青黑着实心疼得紧,也顾不上伤春悲秋了,忙向他招手道:“浔之来了,快坐。”
萧承琢微微一笑,也没客气就往桌几另一侧座去,走动过程中顺手虚虚扶了一把仍在躬身行礼的沈嬷嬷,等她站直了才过去坐下。
沈嬷嬷起身后则麻利地为萧承琢也奉上一盏茶,而后恭敬退到一旁,不便插嘴母子间的谈话。
太后的目光定在萧承琢略显疲惫的眉眼间,满目皆是心疼:“可是没有休息好?母后此前就与你说了再忙碌也该要仔细你的身子。”
深感太后的关心,萧承琢也不欲多聊自己的难处,只垂首笑着点了点头:“儿臣往后会注意的。”
萧承琢是太后长子,母子间感情素来很好,太后怎会不知道他这般敷衍应声只不过是为了叫她宽心,正在再劝劝,话头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如同一团乱麻般猝然交到他手中的政事,哪里容得下他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人,首当其冲的,不正是她那位好兄长么?
太后无声叹了口气,放弃了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转而答他方才的问题:“母后只是想起了一些幼时的事情,有些想念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