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狸猫夸耀,红狐便知那公主是哪个,普天下,只千秋岭那位有此贵命。
若跟那位比起来啊,她就显得微贱了,一时间羞惭懊恼,讪讪不言。
眼见得财物偷不着,美人亦勾不着,这狐狸垂头丧气,泪眼汪汪将金银归还,才一步三回头离去。
她走在云里,思及那般美人与自家无缘,愈想愈心痛,禁不住放声大哭:“是我自家不中用,美人儿才不肯跟随,设若再有本事些,何愁美人不爱我。”
她原先是只极有恒心,有毅力的狐狸,为得阴阳交融,男女转变之法,游四海,历八荒,风雨无阻,求取真经。
其后闭门修行,三更睡,五更起,发奋勤勉,感天动地,终成无上妙法。
妙法既成,她却沉眠温柔乡,日渐怠惰,不再费心修行之事,更无半点进取之心,偶有思虑烦忧,也是为获金银,养家糊口。
如今痛失两位美人儿,好似当头一棒,将她喝醒。
于是狠下决心,振作精神,要重捡刻苦,再归正道,把荒废处一一弥补,立一番赫赫功业,那时间,何愁无美相伴?
誓愿立毕,口中念道:“美人呀,且莫急,待我功成名就,自然将你夺来,不在那什么鸟公主手下讨生活。”
她还忿忿咒诅:“老天爷,若你开眼,便叫那千秋公主喝水塞牙,放屁嘣腿,一世低眉倒运,晦气遭殃。”
这般说念间,那银涛雪浪中,赶路的白龙心有所感,禁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凡龙者,皆兴风布雨,呵气成云,这一个喷嚏,转瞬间浓云滚墨,惨雾涌潮,又见天河倒悬,瑶池踢翻。
好一场大雨呀,正是骤雨瓢泼降,狂风山河倾,红日迷蒙暗,清波连天黑。
水上打鱼的渔民,个个撑船船不住,收帆帆不止,只道:“不好,龙王爷发怒,今日打不得鱼,各归家去,明朝再来。”
阿烛心头发虚,忙捂着鼻儿,骂道:“不知哪个天煞孤星,在背后论我长短,不要叫我逮着。”
也不敢在海面久留,怕惹祸事,遂往深处潜去,径往水晶宫走。
那海上渔民,见云收雨霁,朗日清风,又惊又喜,只道:“好耶,龙王爷息怒,收了神通也。”
到得龙宫,恰逢四海龙王小宴,龟婆献浆,鳖精传肴,宫中好不热闹:见那妖娆娆鱼女吹笙,俊俏俏鲛郎调瑟,苗条条细虾起舞,脸宽宽巨蟹长吟。
又见黄金瓦,白玉墙,珊瑚椅,玛瑙窗,有仙乐入耳,韶音迷魂。
东海龙王正与几个兄弟胡天侃地,见阿烛来到,喜滋滋起身相迎,心肝肉儿般接着,口里不住道:“乖孙女久居山岭,怎么今日有暇,来看你孤苦伶仃的亲外公?你母亲前日怜你孤单,送了几个贴心人儿,现用着可还合意?”
阿烛一把搀住他胳膊,笑盈盈,亲热热:“既是母亲送的,自然再合意不过,她一片慈心,我岂有挑拣之理?外祖啊,阿烛虽长居深山,却日间惦记你老人家,近来不大有空,探望得少,望莫怪罪才是。”
龙王哪里舍得怪她,直说:“不怪你,不怪你。”
西海龙王闻言道:“贤侄孙拜在昆仑丘学道,干的是正经事,哪能怪罪于她?”
南海龙王与北海龙王亦连连附和:“正是,正是,她是个聪慧孝顺,知礼懂义的,不似我家那几个皮猴,常叫我一顿好打。”
一番论亲说情,阿烛捡一方玉席,随龙王坐了,才讲正事:“外祖,孙女此番前来,却是有一桩要紧事待报。”
东海龙王道:“什么事,你且说。”
阿烛自袖中取出一粒宝珠,那宝珠瑞光冲斗府,威势耀冥司,光华融融,鱼龙隐现,彩氛飘飘,凤鸟清鸣。
众人见之色变,惊道:“烛龙珠怎么在你手里,放着,放着,莫把它来玩耍!”
要说他等为何如此惶恐,原来这珠子于龙而言,不啻祖宗灵位,但凡哪个见着不肖子孙将祖宗灵牌拿在手里,无有不惊恐变色的。
阿烛将珠子装入玉匣,呈在案上,诉说来龙去脉:“祖宗遗珠,本该受四海供奉,却不知怎地流落外处,前日里碧水河生一孽蛟,夺水府,掠百姓,兴风作浪,杀人如麻,我手下仙侍带兵征讨,铩羽而归,因不知他何处来的本事,孙女亲去查探,尽心周旋,方知端地……”
她把经过详述一遭,道:“如今遗珠虽已寻回,然孙女窃以为此事该当详查,如何失窃,如何流落,应查个水落石出,以免再有一遭,那时后果如何,便未可知了。”
四海龙王拍案震怒:“是极,该查明白,此事不可再有!”
北海龙王道:“如何查?”
南海龙王道:“祠堂外素有一支虾兵蟹将驻守,此番龙珠遗失,他等皆有罪责,唤来严刑拷打!”
西海龙王道:“兄弟,一味拷打何用,你我为的是查清缘由,又非打他。”
三兄弟看向东海龙王,一齐道:“大哥,兄弟间你最年长,拿个主意罢。”
东海龙王沉吟半晌,道:“其实也不难查,祠堂重地,非龙身不可入,若是外头的野龙,亦摸不着门,只把自家小辈召来,届时一问便知。”
于是四海之内,九州之中,凡龙子龙孙,皆得法令,受召而来,青河龙女亦在此列。
这龙女乘金架玉辇而至,但见她鸦鬓颓散红颜酡,轻衫半开倦意浓,素手掩口,春困呵气,不乐道:“又是什么事,乱嚷嚷的将我吵醒?”
阿烛上前相迎,唤道:“母亲,你来了。”
青河龙女把不耐收起,和颜悦色道:“我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烛道明事由。
龙女恍道:“原是如此。”
既已明了,她就失了兴致,百无聊奈道:“此事与我无干,近来一鲛郎颇合我心,我成日家与他饮乐,哪有闲情去祠堂看什么珠子。”
她如斯散漫,阿烛实看不得,肃容道:“母亲慎言,祖宗遗珠,不可如此轻慢。”
龙女嘻嘻笑道:“儿啊,你哪里学的道学模样,竟对你母亲做起了道德先生。”
这话说来,就有些怪责意思了,阿烛不好争执,只得劝说:“若叫外祖听见,要斥你哩。”
龙女狡黠道:“你当我木鱼脑壳,把这话拿他面前说?”
青河龙女油盐不进,阿烛拿她无法,不由叹气。
龙女却又招惹闺女:“先前捡了几个鲛娘送至你处,我怎么听龟相说你不甚欢喜,若不合意,早与我说,我是你亲娘,难不成还怪你?”挤眉弄眼,调侃戏谑,“说罢,你喜欢甚样的,再选来与你便是。”
阿烛道:“非是不喜,只我不好女色,现如今把她几个使去纺纱织布,倒也用得趁手。”
龙女笑道:“我的个乖乖,那般娇滴滴的美人儿,你不享用,使去纺什么纱织什么布,该是你命里享不来福。”
忽又想起一事,蛾眉稍蹙,秀目微恼:“我儿,你不爱亲娘送的,莫非喜爱亲爹送的?”
阿烛晓得她惯与自家亲爹较劲,不敢耽搁,急忙辩解:“那火精性乖,我把他带在身侧,权作暖身之用。”
龙女闻说,面色略缓,嗤道:“你爹也算做点人事,我还当他良心遭狗吃了。”
她气来得快,散得也快,而后又揶揄:“原先还不晓得你憨,今日才看你是根实心的木头,那般好颜色,你只暖身,既只暖身,怎么不抱个炉子。”
阿烛实话道:“炉子不管用,唯他在时可解寒。”
怕龙女乱操心,又言:“母亲莫为女儿烦恼,我在四海内也有些知交,若要消遣寻乐,不愁没有去处。”
龙女听了,琢磨一会子,悄咪咪道:“你那些知交,若你不爱,也可引荐给我,我是你亲娘,凡事要多想着些啊。”
阿烛知她性情如此,也不以为怪,自然应下了。
娘女俩说讲片刻,龙子龙孙却都到齐。
上首的龙王呵道:“近日谁去过祠堂,老实站出,不要找打。”
下头的龙子龙孙,不知何事,你看我,我看你,相互打量脸色。
半晌,才有几条龙吊着颗七上八下的心,迟迟疑疑走出。
东海龙王审道:“祠堂供奉的烛龙珠无故遗失,是谁拿了去,趁早交待,若不肯说,少不得要扒皮抽筋,贬去九幽之处,永世不得翻身。”
他一威吓,龙子龙孙就都害怕,四下里鸦雀无声,更无一个敢应承。
龙王挨个审问,头一个是个细瘦伶仃的龙孙,穿了件花花绿绿的锦衣,鬓角插朵大红花,腰间挂个蛐蛐罐,吊儿郎当,浮浪不堪,虽在尊长面前极力装老实,眼珠子却东瞟西看,没个正形。
南海龙王见亲孙如此形貌,老大没面,口气暴躁道:“那畜生,你站直了答,珠子可是叫你偷去?”
龙孙先还支支吾吾不说,南海龙王以为是他偷的,自腰里解了把刀,要当庭扒了龙孙皮。
龙孙吓得直往兄弟姊妹身后躲,没口叫道:“救命,救命。”
那些龙子龙孙也忒没情谊,他躲至何处,何处便如遇瘟神般散开。
甚至还说:“你既犯法,就伏诛罢,何苦垂死挣扎?”
东海龙王拦住兄弟,劝道:“问清楚再剐他也不迟,莫冤了他。”
南海龙王道:“不是他干的好事,为何问他不敢说?”
龙孙方寻着时机大叫:“莫扒我皮,我说就是。”
南海龙王刀指亲孙:“你说,今日不说仔细,休想活命。”
龙孙哭哭啼啼道:“亲爷爷啊,我真不曾偷珠子来,先前去祠堂,是我亲娘说"儿,你大了,不要整日游荡,很该做些正经事才是,听闻小鲤江无主,正召各路仙家考封,好选一个水神出来,你也去考一个"。”
他絮絮叨叨,扭扭捏捏:“她却不知,我学业有些个……不足处,虽知考不上,却还有些侥幸,去祠堂只为拜祖宗,好求他保佑,又怎会偷盗遗珠得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