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最爱孩子的,若非如此,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下那两个孩儿,只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轻轻拨开孙儿鬓角柔软的发丝,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母子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真好啊,这眉眼同你阿翁儿时一模一样。”
“扶苏不敢与君父作比。”
“可千万不敢这么说,你得青出于蓝,他才高兴。”
说到秦王,太后的话又多起来,秦栘很想问出他心里的那些疑惑,关于庄襄王,关于吕不韦,关于长信侯,但他知道不能问,那也不是他该问的。
纵然世人有一万个理由苛责她,但秦栘并不关心这些由男人单方面来书写的理由。
他只知道,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对爱情最懵懂的年纪,被送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她命运坎坷的丈夫,在为了王位苦心经营的岁月里,又曾给过她多少该有的爱护,她甚至没学会如何做一个妻子,便已经成为了一个母亲,甚至还没来得及适应一个母亲的角色,却已经成了大秦高高在上的太后。
秦栘犯了难,他实在想不起历史上赵姬究竟是何时回到咸阳的,来之前他觉得既已预知结果,顺其自然便是,但来了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不是因为魏缭口中秦国的大局,朝臣的眼光,民间的议论,而是他猜想,秦王爹一定没有失去过,所以他不知道遗憾是何种滋味,不知道能有母亲在身旁,是一个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章台宫里彻夜难眠的始皇陛下当然知晓遗憾的滋味,只是他拿不定主意,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时机,更重要的是,他不知母亲心里是否恨他,她心爱的男人被他一道旨意施以车裂之刑,她的两个孩子被他一声令下当众处死。
年轻时被愤怒冲昏头脑,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顾,但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秦王嬴政了,母亲为了他,前半生历经磨难,后半生囚居深宫,若说她当真有过一时半刻的快乐,那也是从那个胆大妄为的男人身上得到的,否则她也不会罔顾身份,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
时过境迁,已将所有荣辱都历过一遭的秦王嬴政,正在学着理解母亲,原谅母亲,设身处地地去体会一个女人的辛酸不易,母亲仍在,纵使他翱翔九天,归来仍有依傍,母亲去了,来日君临天下,这份荣耀还有几人共享。
秦栘不想回宫看便宜爹的冷脸,就在雍城陪着祖母多住了几日,来时赵太后见他只带了三个卫士随行,将他狠说了一顿,还抱怨秦王马虎大意由着他。
回去时,太后一路送到外城,强行给他加派了一队卫兵,换了一辆大车,还遣了身旁的一个侍人专程护送。
“外头风大,祖母回去吧,过些日子我再来。”
“路上小心哪,糖瓜在车里那个红色的食盒里,路上饿了叫子向拿给你吃。”
“知道了,祖母。”
“快走吧,路上还得一天呢。”
车马起行,期泽换了马匹,秦栘由太后的侍人子向在车内陪着。
城墙缓缓消失在视野之中,侍人上前阖紧车门,“少君想吃点什么吗?太后叫人各式各样准备了不少。”
秦栘摇头,“谢过子向,现下还不饿。”
侍人依言回来坐定,“少君坐着颠么,要不要在奴腿上睡一会儿?”
子向说话又轻又浅,声线也格外动听,秦栘在雍城的这些天,每天午后都是子向读诗哄他睡觉,雍城秦宫虽然冷清,但是很自在。
“子向,你真好。”
侍人低下头,果然不再一脸着急想为他做点什么。
子向是秦栘见过最害羞,最爱脸红的人,你夸他一句,或者认真地看他一眼,他的脸就能从双颊红到耳根。
驾车的依然是狐仲与公孙赤,公孙赤照旧戴着他象征身份的黑鹰面具,手拽缰绳坐得笔直,偶尔能听到狐仲同他说笑。
秦栘不知不觉看完了两卷书,一行也走了小半日,车马慢下来,他听到有人在车壁上敲了两下,伸手拉开了车前的窗,这车与剧组里拍古装戏用的马车道具不太一样,门开在后,方便上下,窗开在前,用于同御者交谈,左右青铜壁厢严丝合缝非常结实。
狐仲趴在窗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笑着向他装可怜,“好不好向少君讨个糖瓜?”
他知道对方说得是太后用蜜饯和果仁做得那个小点心,他嫌太甜还粘牙,其实不大喜欢吃,上回给了狐仲一个,这小子便记住了,公孙赤说他做梦都在流口水。
“等着。”
“哎!”青年兴奋得像个孩子。
公孙赤不满地在旁警告,“向主人邀赏,犯了大忌。”
狐仲不理他,趴在窗口,像只等主人投喂的小狗。
子向取出食盒,盖子揭开,蜜糖和果仁的香气扑面而来,太后真拿孙儿当孩子,这一盒做得花样多,也更精致,秦栘取了一个最大的递出去,祖母用粟米做了一条小船,小船上盛满了果脯和栗仁,都裹着厚实的蜜糖。
“谢少君!”狐仲朝他笑出两颗虎牙,高兴地双手接过去。
秦栘从窗里探出半个身,马车走得很慢,树林里有零星的鸟鸣,他正想问狐仲一个够不够,要不要再给他一个,在一片莫名惊起的嘈乱声中,忽然有人挺身堵在窗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片影子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刻,马嘶人乱中,他听到利箭穿入皮肉的声音,腥热的血溅上他的袖口晕开一片刺眼的红,他试图辨认堵在面前的那个年轻的影子究竟是谁,子向已疾呼一声,大力将他拖回了车里。
受惊的马儿拖动马车,车轮下那只还没来得及入口的糖瓜,在尘土间被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