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栘走到父亲身旁,屈膝坐下,剥开手里的柑橘,实话实讲,“阿翁明知道。”
秦王的确十分恼火,芈氏那帮人总惦记着要将扶苏捆绑在楚国外戚的势力当中,倒是谋划得长远,可要做大秦的国君面对的那是整个秦国,整个天下,单有他几个外戚支持,难道就够了吗?
昌平为相十年,伐楚前夕他免了芈启的相位是不假,但那本是考虑到他与楚国王室的关系,不愿他夹在中间难做,谁知,一片好心却被他当成防备与疑忌。
若他当真头脑清醒,知道有所防备,两军交战之时,还会命一位楚国公子坐镇陈郢,将至关重要的大后方交到昌平手中吗?
万万没想到啊,他信任倚重的王室宗亲,大秦的封君宰执,竟真会与人里应外合,从背后捅了他一刀。伐楚大败,秦军一战损失惨重,逼得一国之君不得不低声下气去请王翦出来主持大局。
如今考虑到扶苏,考虑到秦国的现况,他深思熟虑还是把昌平放在了相位上,但不要紧,他究竟能不能当得起这个秦相,接下来一试便知。
秦栘剥掉橘皮,难得心虚想表现一回,孝顺地将橘子肉送到父亲嘴边,“阿翁,吃柑橘。”
君王嫌弃地瞧了眼他手里的橘瓣,“皮都不扒干净就给寡人吃。”
“皮是好东西,橘络通络化痰,顺气活血,能吃的。”
“哼,酸溜溜,寡人才不吃。”
秦栘感到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棘手,也更加复杂。秦王对楚人一系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让昌平君掌握相邦大权,让芈启芈平两兄弟成为秦国朝堂至高无上的实权人物?
秦太子出了大殿才感到头皮发麻,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出宫身后有明卫暗卫跟着,出于安全考虑,他能理解,可照现在这么一看,跟着他的怕不是个侍卫,而像是个移动摄像头,还自带音频接收器,连他说句话都能“记录”得一清二楚。
难不成以后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镜头”,开始营业?
在外面忍就忍了,毕竟以前做艺人的时候也是这么谨小慎微过来的,秦太子四下看了看,背上突然有点发毛,不会在宫里的时候,也有人形“监控”吧?
“少君。”
“好。”
“拜见少君。”
“毋须多礼。”
他挥退沿路的宫女侍人,独自朝林苑深处走了一程,见周遭静悄悄无人,故意脚一崴,摔了个大马趴,还像模像样惨叫了一声。
认认真真趴在地上演了五分钟尸体,没人?
秦栘觉得这个摄像头好沉得住气呀,没事,再试一次。
……
不远处刚巧路过的两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宋寅心中不安,“少君莫不是中邪了?”
他话音落下,又见少子从地上爬起来,但紧接着却突然仿佛被什么暗器击中一般,再度表情痛苦,浑身抽搐着倒下去,他呼吸一窒,心中大恐,下意识提起脚步,险些当了真。
但这周围分明不可能有暗器,更不可能有人,若有,即便他一时大意没能发现,也绝不可能逃过卫君的眼睛,“是否要属下过去瞧瞧?”
身旁黑衣少年怀抱长剑松开眉头,眼睑一耷,“不必理会。”他看得清楚,就这么一路走来的功夫,小太子至少已经表演了八种死法,演得倒挺像,初时还真将他吓了一跳。
宋寅十分不解,“天色已晚,少君独自在此,这般……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连你们扔进菜园子里的王八都能扛回来,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卫无疾说完就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他在想,上回在司库的那顿打,还是下手太轻了,秦国太子,如此无聊。
宋寅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小太子一动不动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果然再次若无其事地爬起来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只道现如今娃子们取乐的方式好似比以往更新鲜了。
秦栘“死”来“死”去,没有人出来“救”他,也没有人过来捡“尸”,所以说秦宫范围之内,“摄像头”应该是不工作的吧?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土,脚步总算轻快了。
离开林苑,他想起方才的一通无道具表演,可能太久没演了,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虽事出有因,但还好没真给人瞧见,否则他还是赶紧换个星球生活去吧!
公孙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今日随少君出宫,依照惯例暗中卫护,太子回宫后,君上又召唤他问了几句话。
不想,刚出章台,他便接到命令,要他缴了佩剑,前往禁室。
四面厚重的石墙密不透风,室中没有一丝光亮,面前只有两扇青铜门,门没有上锁,外头也无人守卫,但不会有人敢擅自进来,一如他不敢推门出去。
石室内寒气很重,但他身上已冒了不少汗,在这里感官都失灵,也不会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人会不自觉地紧张,焦灼,甚至害怕,这是犯了错的黑鹰锐士受罚的地方。
尽管脑子很乱,但他还是一遍一遍,仔仔细细回忆了今天所做的一切,却始终也想不明白,哪件事才是他必须到这里来的原因。
“吱呀”一声,门自外头被人打开,星光抛洒,原来已是夜间了。
室中灯火亮起来,他先看见的是师父,看见师父心中便稍稍安定了一些,紧接着才望见师父身后过分年轻的令主,望见令主他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因为自来非有大过,不会由令主亲自处置。
“交了黑鹰令,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公孙赤诧异地抬起头,望着师父与往常无二的神色,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宋寅沉默一瞬,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傻在原地动也不动的人,“交了黑鹰令,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没听明白吗?”
公孙赤明白了,可他又一点也不明白,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就算他可能哪里做错了,他以为充其量不过是关他几夜,又或者责打他一顿,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师父竟然让他交出黑鹰令。
他反应过来,慌忙折下双膝跪倒在地,“卫君!卫君开恩!属下……属下知错了!”
黑衣少年幽幽一笑,“你当真知错了吗?”
“我……我……”公孙赤并不知道,便是因为不知,所以才恐惧,他拼了命才拿到黑鹰令,成为他一直想要成为的人,可现在对方一句话,便要将这所有的一切悉数收回。
宋寅望着他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心中惋惜,羞愧,五味杂陈,当初授他黑鹰令,卫君便一直不答应,是他开口求情。
这小子天生有过目不忘之能,他原以为是个可造之才,但如今看来,应是卫君说得对,他或许是个人才,却并不适合用在此处。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收起心中的怜惜不忍,“该怎么做,难道还要我说第三遍?”
公孙赤忙乱地捂住腰上的布囊,那里有他象征身份的面具和令牌,他迟疑了很久才最终咬牙摘下来,但实在太委屈,太冤枉了。
听命将东西递出去的那一刻,明知不应该,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师父看着他,没有回答。
卫君开口时,语气凉薄,眼神和他怀中的剑一样冷,“大秦锐士乃国之鹰犬,话太多,还怎么做鹰犬。”
公孙赤脚步虚软地走出禁室,他明白了,是少君。
如果少君没有对昌文君说那句“母亲是楚人,扶苏亦是楚人”,君上问起太子在宫外的言行,他便不会那般禀报,如果他没有禀报秦王,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是了,一定是这句,因为君上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格外难看,少君他……为何要这样说呢?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章台宫里正专心致志看书的秦太子忽然打了一串喷嚏,他揉揉发痒的鼻子,心里纳了闷儿。
难道是刚才在林苑演尸体演得太投入,在地上躺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