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去后,门被关上,室内静寂无声。贾敬默然斟茶毕,摆手示意柳湘莲品尝。
某人向来小心谨慎,宁府之物,岂肯随意入口?只是“长辈”相赐,却之不恭,便走了过去,轻轻端起茶盅,凑到鼻端嗅了嗅,道了一声“好茶”,一口没喝便放下。
柳湘莲目视老头儿,岔开话头道:“刚才对惜春妹妹,未免冷淡了些。”
这话有些冒失,他只是外人,又是小辈,如何能这般近乎指责的评价长辈?
贾敬为之一怔。并不恼怒,只是从没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微微摇了摇头,漠然道:“徒增牵绊罢了,有何意趣?”
不再请饮,自行归坐。望着英姿挺拔的少年郎,贾敬又问:“方才说勋贵如茶,你同意否?”
柳湘莲刚刚已思忖一番,语速缓慢的回道:“再好的茶中珍品,换水两三次也会滋味寡淡,便该弃旧更新。老爷可是这个意思?”
贾敬颔首轻笑,颇为赞赏:“你说的不错。”
随后面色肃穆,话锋一转:“但,人之为人,终究不是茶叶子,可任由烹茶人抛之不顾。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过是彼辈无力相抗,才会任人宰割。你说是也不是?”
这……有些交浅言深呀,咱俩初次见面,说的着么?柳湘莲隐隐觉得,贾敬似乎跟他想的不大一样,便问:“所以呢?”
贾敬抬眼,深沉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又似越过了他。脸上的神态,带着高瞻远瞩的意味,仿佛站在天际云端,居高临下的俯瞰地上卑微草芥。
时间流逝,静默几息后,他一先一后伸出两根手指,正对着柳湘莲,冷声说道:“给你两个选择:解散税卒营,或者,由我推荐的人担任将官。”
又是税卒营?!柳湘莲心头陡震,眸子微眯,高度警惕。昨儿才打发了痴心妄想的乐天郡王,今儿头次见面,贾敬也来提这茬,是凑巧吗?税卒营不过区区千人,尚未成军,何以都如此重视?
他不问为什么,冷冷回道:“要是我都不选呢?”
贾敬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鼻子发出一声充满不屑意味的轻哼,说道:“少年人轻狂无知,在所难免。或许你还心下得意——本来是遭了打压,却能翻云覆雨,回天有术。哼,看似绝处逢生,实则是自陷死地!”
话语中充斥着毫不遮掩的浓浓鄙视,且对永隆帝殊无敬意。柳湘莲不说话,如此嚣张,你爸知道吗?不怕这话传了出去?
想到房间内极可能暗藏了护卫,想必院外也如是。他笑说道:“这话我却不解。为陛下分忧解难,不正是臣子本分?湘莲虽是卑微小吏,也有忠君报国之心!”
见他虚言搪塞,分明是心怀侥幸,蠢而不悟,贾敬冷笑道:“说的倒好听,可你知不知,你到今日尚且安然无恙,不过是各家看贾家颜面,才没有与你为难。倘若继续这般任性胡闹,没有人保得住你。”
“有话不妨明说,湘莲年幼,听不大懂。”
“听不懂?”贾敬不在乎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拍膝笑叹:“好罢,与你父简直一模一样!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与你说两件事儿,你便明白了。”
“洗耳恭听。”柳湘莲应道。同时按捺住心头疑惑——贾敬似乎与柳棱相交不浅,又是怎么回事儿?是敌是友?
“第一件事,十三年前,太上皇不惜以身犯险,故意送京营去辽东赴死,结果他自己被送去做了俘虏。第二件事,当今继位前曾封官许愿,表示要与勋贵共天下,重组京营以收为已用。”
说到此处,他脸上露出嘲讽冷笑,叹道:“可惜到如今方知全是痴心妄想!计无所出之下,竟推出你这小儿来,暗度陈仓,另立新军!”
短短一番话,透露的秘密太多。柳湘莲越听神色越凝重,眯眼蹙眉,心思沉重。听贾敬之意,太上皇御驾亲征也非完全是狂妄自大,真实目的是为了消耗勋贵盘根错节的京营,甚至不惜以身作饵。不料勋贵下手更狠,反手将他卖了,最后受尽羞辱,威名尽丧。
至于永隆帝,则靠着忽悠已与太上皇离心离德的众勋贵才得以上位。可观他向来施政,哪有什么共天下的意思?分明是得逞之后拒绝履行承诺,并对勋贵更加警惕,施展又打又拉、分化瓦解之策。
便如“贾王史薛”这个被称为“四大家族”的勋贵集团,贾家无疑是首脑。永隆帝并不直接开刀,而是从内部瓦解:一则提拔王子腾的官职,借以侵夺贾家资源;二则赏赐史鼎侯爵之位,令其主动与贾家切割远离。从而不动声色的达到瓦解四大家族联盟、削弱贾家之目的。
贾家只是开国勋贵“四王八公”的一部分,便已如此难缠,皇帝怎能对众勋贵家族放心?
想到此处,柳湘莲忽然发觉,自己此前对朝廷局势的看法近乎完全是错的!他先入为主的代入了明末情形,实则两者情况大不相同!
明末最大问题是文官党争,倾轧不断。土木堡之变令勋贵集团遭受重创,此后渐渐为文官所压倒,至明末时,领军征战的也多是文官,如孙传庭、洪承畴、卢象升……勋贵不过是寄生废物罢了。而熙朝定鼎未远,恰如土木堡之变前,便是辽东惨败,也未见四王八公家的嫡系子孙有丧命的,影响完全不同!
柳湘莲并非轻信之人,状似不信的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税卒营不过千把人,草创不久,何德何能可作今上手中棋子?征税所用,何谈新军?未免太过高看了。”
贾敬白如染雪的眉头挑起,瘦削脸上露出几分自得的笑意:“你是主事之人,尚作此想,何况旁人?岂不正合兵法所谓‘出其不意’?待将来准备妥当,就该‘攻其不备’了!”
柳湘莲沉默不语。
贾敬点拨道:“你不妨再想,当今权欲极重,向来事必亲躬,堪称夙兴夜寐,从无懒怠。为何偏偏不管你的税卒营?就算是寻常军伍,驻扎京师重地,也该派将官打理吧?岂有任你施为、不管不问的道理?朝堂上下,良臣济济,何以只你能得青目相待?果真是君臣相得,倾心托付?区区小儿,你配吗?”
言语间不乏嘲讽之意,柳湘莲听得差点儿翻白眼。他自然清楚,自己和永隆帝之间绝不是什么狗屁的君臣相得,不过是他想升官,皇帝想要钱,正好臭味相投。
柳湘莲故作为难:“圣旨已明发各部,断然解散不得。至于按照尊意安插人手进去,若被察觉,恐怕同样小命难保。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
他直视着贾敬道:“恕难从命。”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贾敬像是在瞧顽童嬉闹一般,笑道:“无妨。最近各地匪盗猖獗,流窜至京师也不罕见。兴许瞧见你营中多是少年,又甲械齐备,粮草充足,遂生贪念,袭营屠戮,抢掠一番,扬长而去,也是有的。”
柳湘莲不动声色,脸色却愈发阴沉了。
贾敬仿佛受到什么刺激,眼中闪过精光,似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和疯狂,笑说道:“届时,税卒营就像是个炮仗,一点之后,‘嘭’的一声。灰飞烟灭,只在须臾!”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和羞辱,柳湘莲生出恼怒的同时,也心下悚然,警惕之下,不自觉的按上剑柄。他并不太担心贾敬说的情形会立刻成为现实,想在京师围杀有驻地防护的上千人马,还要在暗中快速完成,绝不是轻易能够实现的。
他精神大受震动,是因在贾敬身上感受了一种疯狂情绪,与之前表现出来的冷漠淡然截然相反!就好像之前的那位老者不过是假象,此刻才是真正的贾敬——像一个巨大炮仗,随时可能被点着引发爆炸。
至此,柳湘莲再度确认,此前自己所想谬误至极。贾敬此人,也不可以常理度之!或许他弃世修仙,便是知道明面上已经结局注定,干脆摆烂给皇帝看。实际上则在暗中串联,等待发难的良机!贾敬定然是话事人之一!
若是这般,就怪不得秦可卿那一世的丧礼上,四王六公尽数派人前来祭奠。偌大的排场不是看贾珍,而是看贾敬的面子!
半信半疑间,柳湘莲拱手作揖,肃容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施展雷霆手段,消祸患于未萌?如此抬爱,必有缘故,可否告知?”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方要是真有这等实力,可弹指覆灭税卒营,何必与他说?随便使个法子都能叫他办不下去。他不觉得单凭自己与西府的关系,会令贾敬关注并手下留情。此人才是真正的心狠意冷,连宁府都不在意的。
贾敬也不遮掩:“一为收为己用,二者,曾与你父把酒言欢,不想见你少年早夭!”
柳湘莲思忖一番,虚心请教道:“今东虏虎视眈眈,难道不该同心竭力,先灭此獠?任其坐大,岂不是养痈遗患?“
贾敬冷笑不止:“区区外夷,何足挂齿?数万精兵,弹指可灭!患在内而不在外,攘外必先安内!”
陡然听到这句熟悉至极的话,俨然看到校长先生,柳湘莲忍住笑意,忙求教道:“不知如何安内?愿闻高论!”
贾敬却不肯回答,摇头道:“这不是你现在该知道的。且说你如何选择?”
柳湘莲迟迟不语,因为他无从判断贾敬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即便是真的,他也断不会将税卒营的控制权拱手让人!
见他始终不曾应下,贾敬也不心急,淡然道:“想想我的话,给你十日时间,或者税卒营消失,或者去见观中见我。如果你自己做不出正确选择,有人会帮你做。”
“不担心我出门便去报告皇帝?”
“你可以试试。”贾敬的话自信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