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珂当然没疯,深知此议一出,他必为众矢之的,处境会更加艰难,已做好告病求退的准备。说完一番话后,神色萎靡,堪堪支撑不倒。
永隆帝高居御座之上,俯瞰朝臣,初听弹劾筹饷司和柳湘莲,以为是不满他此前留中不发,故而当廷发难,必求一个结果。
不料,画风突转,图穷匕见,目的竟是要加征商税!
这可是个捅不得的马蜂窝,真能蜇死人的,这小官如此大胆?
不对,此人他还记得呢,怎么转了性子,前阵子不还反对烟草改禁为征的嘛?
永隆帝耐着性子听了下去,要看看此人意图何在。待到听完,他已然明白张珂,或者说张珂背后之人的目的:如果他批准加征,朝堂定生风波,朝臣不敢直接指责皇帝,柳湘莲将为千夫所指,断难善终,筹饷司和税卒营也会随之被废弃!即便他驳回加征之议,柳湘莲遭受弹劾,按照惯例该自请求退,纵使不退,也该证明他并非“尸位素餐”,自然要有筹饷成果方能洗刷嫌疑。可无论他选择加征什么税,总会不得人心。执行中一旦出错,便是其获罪待诛之时!
实则还有第三点被永隆帝忽略,如果柳湘莲仍旧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则他作为皇帝不免怀疑柳大人的忠心究竟有多少?至于他的难处却不会在意。
如此一来,君臣之间,日久必生嫌隙,早晚大失圣眷,君臣反目!这才是隐含的杀招!
张珂说完,朝臣色变,数人急不可耐抢先出列,争相驳斥其谬!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时机!上次张某人不就是为了这个嘛!
有心念苍生者义愤填膺,曰:“商税看似取之富商,实则夺自贫民!试问,天下商贾,孰不利欲熏心?孰肯贱卖分毫?一旦加税,则物价腾涌,所增之价定数倍于所增之税!受虐者小民也!陛下不可不察呀!”
有众生平等者忿然作色,曰:“此言是何居心!商贾虽贱,亦为陛下赤子,何忍夺其衣食!”
好像一加税,这些商贾就会沦为赤贫,生生饿死一样!
还有高瞻远瞩者大发宏论,曰:“今日举国商税不过百万之数,纵然倍之,能得几何?臣恐不足一载,市肆凋敝矣!商贾绝迹矣!今日尚可得税金百万,届时恐荡然无存!”
这分明是说,要敢加税,要叫你如今的税也收不上来!
各位臣子指斥方遒,气冲斗牛,慷慨豪迈……然则所说皆是老调重弹,无外乎危言耸听。真按照他们的道理,朝廷便不该征税!只管调拨内帑就够了!
当然,征收田赋他们是不反对的,毕竟最终承担的都是草芥般的泥腿子。
永隆帝静静的看着他们忘情表演,暗自冷笑,虽然恨不得当即批准,但也知今日并非加征良机。
商税过低是前明之弊,前明开国时民生凋敝,低税可助经济恢复,再者,商税在赋税中占比过低,未引起朱元璋足够重视。
熙朝定鼎,为了迅速稳定局势,尽量承袭明制,陷入同样的局面。
可今时今日,内外形势已然大为不同,军费大增之下,田赋有限,又兼屯田败坏,天灾迭现,不征收商税,出路何在?这些朝臣口口声声说“生财之道,生之,节之。”全是屁话!你倒是说说怎么生、怎么节呀!
他心下明白,倘若强自推行,必然引发内外动荡,到时民怨四起,又收不到多少税,那才是抓不到狐狸惹得一身骚!
张珂贸然行此举,定是为人所迫,否则他绝不敢如此!永隆帝如此判断。他终于开口:“加征商税,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众朝臣闻言,都松了口气,争相称赞:“陛下圣明!”
其实有些人并不在乎加不加税,甚至心忧国事,早看出这样下去不行,只是不敢暴露所想。既然皇帝说再议,那就再议,至少现在不起纷争,还是你好我好之局。
永隆帝顿了顿,注目张珂,淡笑着说道:“张卿既怀远虑,即日起便入筹饷司供职,为柳湘莲之佐官,时刻都察之!”
众人俱惊,一时不明所以,永隆帝却心下得意。使功不如使过,原因张珂指责他“子岂可改父之道”,想寻个由头将之发落,后来一时忘了。这时此人又跳了出来,敢提加征商税,意味着已经得罪众臣,自己若不保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弹劾罢官,甚至还有牢狱之灾,以杀鸡儆猴!
既然如此,不妨给他个活命的机会——你不是“不满意”筹饷司的办事效率?巧了,朕也有些不满意,正好你去做吧!
张珂闻言愣住,连谢恩都忘了。他正想着退朝后就写奏章辞官呢!只要作出被人威胁的假象,就能保全最后的体面!不想“喜”从天降!
他不傻,当然知道那位权贵子弟肯定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何况今日又阴谋算计对方,不异于置其死地,心胸狭隘者定会以仇敌视之!
朝臣可以允许一个荫官胡闹,不学无术嘛,此辈多是如此,可对他的要求就不一样了!他敢咋呼?此外,武勋手中还有他的把柄!
此情此景,张珂的心情何止“惨然”二字可形容!他丧神失魄,默然无语,再也无心听说。
早朝结束,朝臣退出。永隆帝乘坐玉撵,回到勤政殿西暖阁,一路皱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