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为何呢?”冯紫英追问。
小哥叹口气道:“还不是钦差老爷的缘故?自从钦差老爷来了咱们扬州城,就把盐官老爷和盐商老爷包了饺子,罢官的罢官,关押的关押,到现在还没消停。这金主都没了,哪儿还有什么生意?花魁娘子也是要吃饭的呀。没办法,便联袂登台喽。”
“原来如此。”冯紫英点头,故意问道:“这么说来,背后骂钦差老爷的人恐怕不少吧?”
“嘘!”小哥神色一紧,示意冯紫英收声,不要胡言乱语。不过打死他也绝对想不到钦差就在眼前,随后便压低了声音,很是坦诚的说道:“可不是!自从钦差老爷来了,不说其他人,就连小的日子都不好过了!客人少了,没人打赏啊!大家都说扬州城萧条了一半呢!这可真是天降灾星!”
见他为收入减少而愁眉苦脸的哀叹,冯紫英等人笑个不停,挥手让他下去。
此时柳湘莲已经回过味来,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整顿盐政,竟然导致了扬州萧条。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寄生在盐业上的人太多了,尤其是盐商和官员捞了大把银子,平时大手大脚的消费,可谓一掷千金。如今盐商生意受影响不说,官员也被罢免不少,留任的也没了往日的丰厚油水。如此一来,被他们捧出来的戏子伶人自然就没了恩客,这还真是一环扣一环。
此时尚未到时辰,中间台上站着几位年轻歌女,唱着时鲜小曲儿,让众人打发时间。底下的宾客各自凑成一团,或说笑,或谈事,倒像是茶馆的清谈氛围。
冯紫英剥着花生,打趣说道:“二郎最是心善,这些小娘子因你之故没了衣食父母,你可不能丢下不管呀!”
“我管个屁!”柳湘莲笑骂道:“你们若是有意,尽管接手,别扯上我。”
他们几人嬉笑玩闹,完全了还有个薛蟠不知跑哪儿了。
忽然见薛蟠跑了过来,皱眉道:“你们怎么坐在这里?我定了个包厢,快随我去!”
众人都坐下了,懒得动弹,再者也嫌弃他聒噪,经常看着演出便胡乱叫好,往日劣迹斑斑,便道:“你自己去吧,我等就坐在这里,比包厢有意思。”
薛蟠无奈,到底花了钱,又不能退,便自行去了包间,众人顿时觉得耳根清净。
四周都是围桌而坐的客人,自在说笑,很快邻桌便吸引了他们的主意。
这桌坐的是群年轻士子,身着白色士子长袍,头戴四方巾,手拿折扇挥舞,一个个尽量表现潇洒风姿。吸引柳湘莲等人注意的,不是他们的过人风采,而是谈话内容。
一位面容稚嫩的少年似乎不大懂行情,好奇问道:“以前花魁娘子难得一见,都是私下见客,只肯邀请数位才子入内相叙。今儿怎么搭伙了?登台献艺多掉身价?这事儿可真稀罕。”
旁边的朋友把折扇一收,很懂行的笑道:“不搭伙儿怎么办?我听说如今各家门庭冷落,整日没有生意,连乐师和丫鬟都养不起了,只好凑到一起过日子。登台献艺虽掉身价,至少能赚钱啊!”
“竟是如此缘故?受教了!”少年惊诧不已,对花魁的印象大坏。
听那人揭露花魁此举的真实意图不过是为赚钱,在场的某位公子仿佛受到侮辱,站起来义愤填膺的拍桌叫道:“这能怪诸位姑娘么?还不是柳魔头!好好的扬州城,被他祸害不成样!”
“是啊!此人不去,扬州好不了!”旁人也点头附和,赞同这种观点。
拍桌那人见得了支持,深受鼓舞,大声提议道:“诸君,奸臣当道,扬州蒙难,不如我等想个法子将之驱走,救百姓于水火?”
驱走钦差?众人很感兴趣,忙询问计策。不过也有慎重的,反问道:“我等尚是白身,怎么驱走他?毕竟是朝廷钦差,不是玩笑。”
那人满含信心的握拳道:“这有何难?如今民怨沸腾,只要我等振臂一呼,必然群起响应!不怕他不走人!”
“可是以什么名义呢?出师须有名啊!”还是有人觉得不靠谱。
那人断然说道:“狗官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咱们这是为民请命!正是我等江南士子的铮铮风骨!”
他们说的认真,仿佛很有可行性,冯紫英等人听得津津有味,颇觉好笑。
但柳湘莲实在听不下去了,毕竟被骂狗官的是他。于是站了起来,缓步走到那位说他“横征暴敛”的士子面前,拱手说道:“在下杨莲!想请教阁下。”
柳湘莲人才出众又衣着得体,显然身份不凡,对方不敢懈怠,忙作揖道:“在下庄贤义,不知兄台要问什么?”
“刚才诸位说的可是现任的巡盐钦差?”柳湘莲问道。
众士子顿时警惕起来,闭口不言。私底下高谈阔论不要紧,但非议的毕竟是朝廷命官,关键就驻扎城外,手里还有兵马,这就有些忌讳。
庄贤义不肯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挺了挺胸膛,慨然说道:“不错,说的正是此人!”
柳湘莲问道:“为何说他横征暴敛?又怎么民不聊生了?倒要请教阁下。”
庄贤义瞥他一眼,似乎在猜测其身份,最后还是决定保持风骨,直言不讳,侃侃而谈道:“此人心狠手辣,自从他来了扬州,多少官员被问罪抄家?其中不乏淮扬名士!据说盐商也被他勒索了数十万两,不得不闭门不出。如今市井萧条,这还不是民不聊生么?”
柳湘莲耐心道:“官员被罢免多是因贪污受贿,勒索商贾之故,事实俱在,罪证确凿,并非捏造。抄家也是应有之义,不义之财当然要收归朝廷。而闭门的盐商,不过是几家总商,其他小盐商可都忙着做生意。至于市井萧条,民不聊生,更是无稽之谈,除了青楼楚馆,我倒不知还有何生意受到影响?”
见他逐一辩驳,有理有据,庄贤义冷哼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盛名之下无虚士,岂有那么多贪官污吏?不说别的,如今就连花魁都断了生计,不得不登台献艺,这还不是民不聊生?”
说的煞有介事,实则荒诞绝伦,柳湘莲哈哈大笑:“几位小娘子没了金主,这便民不聊生了?你可知,往日盐场数万灶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日苦熬也难得一顿饱饭,奄奄待毙。是柳钦差提高收购价格,才让他们得以糊口,不必卖儿卖女。而清理陋规浮费,打破盐商垄断,又使得市面上盐价降低,受益的百姓何止千万!难道你觉得这些惠民之举都比不上几位小娘子失了金主重要?”
柳湘莲胸怀不俗,内蕴山河,又义正言辞,词锋咄咄,自有一股逼人气势,压迫而来,庄贤义只觉遭受暴击,强撑着说道:“哼!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文饰之辞,谁知真假!花魁断了生路却是我等亲见!不容置疑!”
柳湘莲挑眉道:“想知真假还不简单?你去盐场问问灶丁,去街上问问百姓,不就清楚了?”
屡遭质疑,偏偏自己无言以对,庄贤义气的面色发红,情急之下,开始狐疑的打量对方,忽然高声质问道:“听你京城口音,莫非是钦差的爪牙?听说他最喜任用少年打手!怪不得你要给他说好话!你们是一丘之貉!”
骂完之后,庄贤义很是不屑的冷哼一声,甩袖转身,重新归座,不再与柳湘莲对线。
柳湘莲也没想着能说服对方,既然把对方问的没话说,开始胡搅蛮缠,便洒然而笑,回到座位。
见他神色不喜,冯紫英给他倒茶,劝说道:“何必和这些书呆子计较!睁眼瞎一样的东西!混账的很!”
柳湘莲喝了口茶,方说道:“倒不是计较,此辈自命不凡,实则愚蠢至极,将来做了官也昏聩。国家都是这样蠢货,不是好事。”
陈也俊呵呵笑道:“二郎恐怕低看了,这些人未必不明白道理,可这道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要知道,他们可是很向往那些做官的前辈。往日偶像被你打翻在地,岂能不物伤其类,为之悲戚!”
柳湘莲若有所思,卫若兰笑道:“二郎先别忧心国事了,倒是可以瞧瞧是否有中意的,江南春色非京都可比,或许今日不虚此行!”
“便是中意,荷包却空,为之奈何?”柳湘莲叹道。
众人自然不信,又说笑起来,等着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