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接过了对方手中的玉晗,自嘲一笑:
“坦白说,此仇此恨,我已经不想报了。”
“我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整个太史监呐,将近百来人的仇怨啊。可我真的不想再管这些了,这百年之间的仇海挣扎,太累了。”
那少女说道:“看来,你生的执念已然变了。你不再执着于恨,而是执着于情。”
“如此,纵然你逐渐恢复道行修为,你那魔佛波旬之道,恐是无法再入了。”
桑笑着摇摇头:“无妨,不过是些防身的手段,没了就没了吧。”
“至于奚宣,我会等的,耐心的等。”
“等到有朝一日,我重新与他相逢,我要好好和他说一声抱歉,和他喝杯茶,吃点素斋,以全遗憾。”
女孩问道:“那你接下来的打算呢?”
“我会先去长安,将奚宣的爹亲伺候终老。然后,我会回到此地。”
女孩不解道:“为何还要回来?”
“既然我是在此地遇到你,那我与此处,应是有缘。更何况,这里山清水秀,倒也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女孩点头:“你既已有打算,那便等吧。等有朝一日你了结此事缘法,我会再来。”
看到女孩起身要走,桑忍不住问道:“姑娘,可否告知,你究竟是谁?你来自哪里?”
“我的来处,不能让你知晓。至于我的名字,我叫翡,翡翠的翡。”
铃铛空灵,素纱轻舞,女孩留下一个名讳后,便逐渐在桑的视线之中远去。
桑叹然一声,将玉晗吞下。
顷刻,长生之力流转四肢百骸。
沛然的生命力,逐渐明亮的目力,逐渐清晰的听力,一切都开始恢复到年轻时期。
虽然面貌依旧是老者的模样,但桑也并不在乎这皮囊之相。
第二天,桑便回到了长安。
奚宣的事情,桑没能开口。
他找了个佛寺,每天会在面摊要打烊的时候去吃上一碗汤面,再和对方聊上一二。
起初,奚宣的父亲还有些奇怪,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为何要天天要来。
然而随着韶光偷换,奚宣的消息久而不现时,这位已经出现老态的男人开始忍不住拉着桑倾诉心中的苦闷。
有一次,桑问道:“老丈,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的孩子跟着那位僧者出去游历。”
却不想,这个男人笑着摇摇头:“我的孩子是个闲不住的,做镖师辛苦不说还又危险,年纪大了更是一身伤病。”
“跟着一位身怀智慧的僧者,修行游历,增长见识,对他更有进益。”
桑听了,心中酸楚,几乎下意识就要说出奚宣的情况。
但看着男人眼中的希望,终究是没能开得了口。
数十寒暑,转瞬即逝: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但依然萧条了一些。
李唐盛世的繁荣,终究是逐渐走向了遗憾的结局。
摊子也早就不摆了。
一直以来,奚宣的爹亲也都是靠着桑给的银子过活。
再后来,奚宣的爹亲一病不起之后,桑更是直接住了下来。
这一日,男人破天荒的精神了一些,甚至是想吃点东西了。
但将一切看在眼中的桑,却明白,这是大限将至了。
夜晚,桑将一碗汤面递到了男人手中。
对方却笑着将面放在了一边:“桑,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
“一个满怀心事、欲言又止的人,是如何能压抑内心的伤悲,每天努力作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给昔日好友的爹亲养老送终呢?”
话音刚落,桑浑身一震。
却听对方叹然一声:“当年你回来,相见之时,你看着比我苍老三四十岁。可如今,我要死了,你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啊,法海禅师。”
桑张了张口,眼睛顿时红了。
说不出的愧疚和压抑数十年的歉意,本以为在临了之下,会如江海倾泻。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发现如鲠在喉,一字一词,都无法言说。
“奚宣在你当年回来的时候就不在了,是吗?”
“伯父,对不起。”桑哽咽着说道:“我”
“事情的过程,就不用让我知道了。你瞒了我这么多年,不就是认为,如果我知道以后,会承受不住嘛。”
“不过现在好了,我也快死了。很快,我也能和我儿团聚了。”
“对了,禅师啊,他葬在了哪里?”
桑擦了擦眼泪:“江南西道,蟒河边上。”
“嗯靠山靠水,好地方,哈哈”
桑不想细细去品对方那笑容中的艰辛,立刻说道:“伯父,你是怎么看出来是我的?”
“呵呵。本来没看出来的。”
“可有一次,在你询问我关于奚宣的事情之后,我下意识看了看你吃面的动作。这才发现,你抓筷子的姿势,还有你眉宇之间的变化,都和第一次见面时的你,如出一辙。”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桑,也是法海禅师。也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奚宣应该回不来了。”
“但是,正如我当年所说,我并不后悔。”
桑张了张口,良久:“伯父,谢谢你”
“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奚宣最后是因为什么死去的?”
桑深吸了口气:“为了保护一个他深爱的女人,也为了保护作为至交好友的我。”